渥水 – 2024春 – 短文集

那年、那月、那雨、那风 ——重读《少年的磨难》

作者:李慧奇


我的书房里有很多的藏书、杂志、信件。如同一个个宝匣,密封着我昔日生活的芳华。
最近我整理书架,发现了恩师丁耶先生1992年送给我的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少年的磨难》,书中还夹着先生写给我的信。蓦然,尘封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屈指一算,这本书出版已经31年了,世事沧桑,先生仙逝已经20多年了,可我和先生的情谊,却如陈酿的美酒,历久弥新。

 睹物思人。我的思绪又回到了49年前与先生相识的岁月,如寒冬里的暖阳,悠悠岁月里的笛音,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们相识于一个特殊的年代,我是下乡的知识青年,丁耶先生是吉林省文联下放的大作家,本来两股道上跑的车,谁会想到生活的浪花把我们冲到同一块礁石上,我们的相识颇有些传奇色彩。
下乡前的我,因精神生活贫乏,不知天高地厚偷偷地迷恋上写作。临行前,有一位叔叔告诉我:你下乡的县里,有一位诗人丁耶,有机会可寻找一下。就这样,我知道了诗人丁耶的名字。
下乡后沉重的体力劳动,累得我筋骨酸痛,早已把寻找诗人丁耶的事拋到九霄云外了,况且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农民永远没有星期天,只有在下雨天,我们不出工,我才能写点东西,然后跑到公社邮局寄到梨树县文化馆文艺创编室。但是我不敢奢望文化馆的老师给我回信,我只是想给自己的枯燥生活增添一点色彩。

没有想到几天以后,我真收到了回信,大喜过望。信是毛笔写的,落款是黄滁。那一刻,我有找到“组织”的兴奋,仿佛身在黑暗的隧道里,前方亮起了一束光。

从此我写得更勤了,当然黄老师回信也更勤了。终于有一天,我搭了一辆拉石头的马车去县城,见到了黄老师,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见到我非常高兴,很健谈。我把“作业”交给他。他谈起对我习作的印象。话语中透露出睿智与慈祥。忽然黄老师话锋一转,他批评我文风不正,说套话、假话。当时我很惊讶,许久没有听到这振聋发聩的话语了。那天黄老师谈得很尽兴,也许他在一个幼稚、单纯的青年人面前,无拘无束地谈创作也是一种幸福吧?

看到黄老师谈笑风生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叔叔告诉我“寻找丁耶诗人”的话语,就问他:黄老师,您认识丁耶诗人吗?他突然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受冲击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气氛不对头,就赶紧告辞了。他一直把我送到楼下,叮嘱我:“不能懒惰,不带习作就不要看我来。”

阳光下,他卷着裤脚,俨然一个乡下老农打扮,一脸的皱纹和沧桑。那年,他52岁。
第二年的夏季,我参加了县里的文化工作会议。分组讨论的时候,黄老师来到我们组,他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笑话不断。我忍不住地问身旁的郭老师:你认识丁耶老师吗?郭老师哈哈大笑,指着黄老师大喊一声:就是他!

那天,黄老师站在地中间,像站在舞台一样,朗诵起他四十年代的成名作《外祖父的天下》,眼睛发光,挥舞着拳头,我们为他鼓掌。他又“隆重”把我推出来:我和你们讲过,有一个女孩子文笔清新,特别讲究辞藻的华丽,每次来信稍加整理就是一篇散文,就是她!接着黄老师又说:假如一个年轻人病怏怏的,你给他一个劲地穿新衣服,有用吗?他还不是个病人吗?反过来,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衣服穿得旧点又有什么关系啊?我觉得先生在委婉地告诫我,初学写作,一定要甩掉学生腔,带着泥土的芳香,笔下的人物才会鲜活起来。先生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开窍。另外,这次开会,我了解到了黄老师的前世与今生。

1935年,13岁的他就离开辽宁岫岩老家流亡。事情起因于他路见不平,打了欺辱中国女孩的日本孩子武夫太郎。他先逃到北平读中学,“七七”事变后,又流亡到湖南、广西,最后落脚到四川。1940年,开始在重庆报刊上发表处女作《家》,丁耶是他18岁发表作品时的笔名。期间他曾得到著名作家碧野、杨晦、冯雪峰等人的扶持。194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因思想进步受到国民党特务的跟踪,后在南京地下党的保护下,奔赴华北解放区寻找诗人艾青。新中国成立的时候,27岁的他已经是7本诗集在身的大诗人了,1955年就是中国作协会员,1956年调入吉林省文联筹建中国作协吉林分会,1957年反“右”运动,先生就跌入了万丈深渊,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听说他是作协(作鞋)的,乡下干部脑袋一热,就说那你会修鞋吧,就让他给贫下中农修鞋,他还真当了修鞋匠。

天哪,原来不厌其烦地教诲我的黄老师,就是我苦苦寻求的丁耶先生啊!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惜先生此时不在灯火阑珊处,却是在寒夜里寂寞地发着光,他的光照耀着一群热爱文学的年轻人。

可惜好景不长,六个月以后,先生被调到县化肥厂去了。因为他在文化工作会议上表现得“忘形”,放“毒”腐蚀知识青年。有人反映必须把他调离文化馆。

后来,我到县化肥厂看过他,他正在食堂卖饭票。他对我说他从1957年就开始写长篇叙事诗《鸭绿江上的木帮》,由于文革抄家,手稿都没了。他现在又开始写了,可他的妻子精神不好,犯病的时候就撕他写的东西,好的时候又给他粘好。妻子是因他被打成右派气疯的。我听说先生的家是很糟心的,大儿子在工厂里,被机器“吞”去了一只手,二儿子在学校里读书当班长,因父亲的问题,被“罢官”批判,得了癫痫病。家里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女儿,天真无邪。那天,先生在食堂请我吃了一顿饭,高粱米饭,外加一盘炒豆芽。

再后来见到先生,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到县里考试,和先生见了一面,他得知我参加高考非常高兴。1979年我在大学校园里收到先生的来信,他告诉我,终于结束了20年的劳动改造,回到省作协任专业作家了。

先生告别了苦难,迎来了创作的春天。平反后,57岁的他跑到诗人艾青的家里,两位阔别35年的老友再度相逢畅谈。他对艾青说,电是在水位最大落差中产生的,而诗也是在生活最大落差中产生。这话艾青也认同,他最好的诗是在上海龙华监狱和文革前后的“牛棚”中产生的。先生说自己是江湖人,他的诗不是写出来的,是走出来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先生20年的积蓄像火山一样爆发了,10年间他写了100万字散文、随笔,广东的《花城》《随笔》和四川的《龙门阵》是他的阵地,海外也时常转载他的文章。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随后,各种荣誉接踵而来。他被中国作协列入“参加抗日战争老作家”名册,他很多的作品被选入《四十年代诗选》及《新文学大系》和《抗日诗选》等选集中。

这时候先生出版了自传体小说《少年的磨难》,记录了他在日伪统治时期,因路见不平,打了日本孩子被迫离家出走,流亡生活让他由一个单纯的少年成长为青年作家,最后毅然走上了革命道路的传奇经历。

今天,我又重读先生的小说,倍感亲切。他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他的小说对今天的青少年的成长,不失为一本好书。文字是不朽的,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淹没光芒。先生的文学成就和人生价值观的形成,我感觉和他少年时期的磨难是分不开的。少年的磨难,不啻为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先生正是少年时期喝下了磨难这杯酒,才能壮胆走天涯,没有趟不过去的大江大河。即使在人生的低谷时代,也没有泯灭希望的火焰,他的心里仍然吟唱着春天的诗篇。

那年、那月、那风、那雨,洗刷了岁月这本大书,虽然让它满目疮痍,但是荆棘中倔强地绽出新绿。让我领悟到了在寒冷的冬天,我们拥抱雪花的时候,似乎已经咀嚼出早春的味道了。

渥水 – 2023夏 – 短文集

现实的多棱镜

作者:一尘

2023-05-19

出生在六十年代的我,经历了农耕时代、工业时代、信息时代,正在迈入人工智能时代。人这一辈子七八十年的生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六十年会经历这么多巨变。我们出国,从东方到西方,从贫穷到富足,两种政治文化的端极,我们都在经历。论及人生体验的丰富性,没人比我们这一代人更幸运。

我出生在哈尔滨。我的姥爷姥姥住在离哈尔滨三十公里以外的阿城农村。我小时候三年时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原因是父母工作忙,舅舅舅妈只有一个孩子,加之姥姥姥爷疼爱我们。为了帮助母亲,他们就把我和姐姐接到他们家里。我在那里开始上小学。姥姥姥爷对我们的照顾无微不至,总是非常和蔼有耐心。姥姥给我们讲过很多故事,还教会我们“小九九”,就是乘法口诀。舅舅在砖厂当厂长,常年不在家。姥爷姥姥和舅妈永远有做不完的农活。春天,冰冻土地开始还暖,他们就开始播种了。夏天,田里的庄稼长得又高又密,在阳光下迎风摇曳,田野显得格外宁静。他们在日出日落间劳动,更加辛苦。

姥姥家有三间房,一个大院,门前有两颗大树。屋檐下有根横木杆,上面挂满锄头、铁锹、耙子等农具。姥爷姥姥喜欢干净,每天“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房前屋后干净整洁,大大小小的柴垛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一座座小山。我不解为什么家里存放那么多烧柴。姥爷说过日子要做好准备,做饭、过冬取暖都离不开烧柴。

冬天,炕上有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时明时灭,最适合烤手。窗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屋子里很冷,但火炕烧得热乎乎的。所以在东北,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常常会说:快上炕,炕上暖和。晚上家里点一盏煤油灯,黄豆大的火苗在灯捻上闪动,屋子里很暗。

姥姥姥爷和舅妈勤劳善良,是我心中的榜样。姥爷认真严谨的风格传给了妈妈,妈妈也传给了我们。

这些旧日的现实与今天多么遥远啊。

如今,我也做外婆了。小外孙的出现把现实的粗粝,疫情带来的烦恼都融化了,生命原本这么柔软美好。他是那么快乐,一双天真的眼睛充满好奇,无论什么声音他都仔细倾听,身边所有的东西他都认真观看。如果他妈妈打电话,七八个月的他对神秘声音特别好奇,会咿咿呀呀地插话。他每天都在进步,柔若春荑,蓬如夏蒿。生命的延续,或许就是生命的意义吧。

从我的外婆到我做外婆,小时候的生活和今天的现实有天壤之别。今天舒适的生活和六十年代的艰难,不可同日而语。但那时候人们辛苦劳作,生活里有一份温暖和安然。而现在生活富裕,现实中却有很多遗憾。

近百年来,人类迈上了一个又一个科学新台阶,创造出无数人间奇迹。人们的物质生活极其丰富,可精神生活却跟不上物质生活的变化,甚至背道而驰。人们面临着极大的困惑、挑战、打击,甚至绝望。仿佛现实,一个我们亲手建立起来的世界却正在摧毁我们自己。面对这轰然碾压过来、日见嚣张难以操控的现实,它对个体无情的打击、矮化、无视,我们束手无策。有些人积累一生的财富名誉瞬间消失。有些人赖以为生的生存依靠被瞬间夺走、取代。这些人无法维系正常生活,承受着精神上的降维打击。因为他们变成了彻底无用的人,不能自主生存的人。然而,他们无处还击,甚至没有余地重启。这真实而又虚华的现实,像极了一块过时的、质地高级却破碎的桌布,遮住这边,却遮不住那边,千疮百孔,纰漏百出。今天强大庞然的现实承载不了芸芸众生的安全生存需求。到底是什么让当代人的人生一地鸡毛,鸡飞狗跳,惶恐不安呢?

面对这样不堪的现实,我不禁在想: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现实何以这样飘摇不定?人该怎样面对现实中的每一天?也许你会说它是哲学家的命题,不错的。可它也是普通人最大的精神困扰,是一刻都无法规避的生存现实。德国哲学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写道:人的生命是黯淡的,至今还没有意义,命中注定可能只能是一个小丑。也许尼采看透了生命的本质,才这么悲观。从古至今,哲学家对此都没有给出令人折服的答案。于是,人们说人生没有意义。人生真的没有意义吗?我想之所以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人类生命长度的有限性,生命结束时间的不确定性。个体生命生物层面上的一切,都会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他的财富、知识、思想、名誉对于他,都随之烟消云散。一个有灵性的生命瞬间变成泥土一样的物质。诠释人生意义,就像是在海潮到来之前所做的一个沙盘。无论它多么精致,多么完美,它都会在海潮涌来时消失,一无所余。人们无法断定冲毁生命的海潮什么时候到来。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无疑是对未来之用而言才存在的。假如世界在下一秒爆炸,谁会在意它什么样,意味着什么呢?然而生命还是有意义的。

我又在忙于“破案”,作案人就是我自己。家里每周彻底做卫生,先生擦地,我擦桌子和柜子。做到一半,先生说要退回新买的工具包,让我把包和发票一起放到车里。然后他让我看他把一个拖布杆锯短了。这样,洗拖布和擦卫生间的时候,拖布杆就不会到处乱撞。我很欣赏这件事。我送完工具箱,看完拖布杆,抖落一个大毛巾之后,我的湿抹布就找不到了。我依照刚做过几件事的路线找了好几圈儿,还是没找到。两天后我发现百叶窗一面翘起来,在窗台上发现了我丢失的抹布。因为自己好忘事,花时间找东西,很是懊恼。人上了年纪,一切都在悄然改变。所以家里所有的东西,用完马上归位。记得一次去一位朋友家,看到他所有的书籍资料都摆放得非常整齐。当我们谈起几年前的一次演出活动时,他马上拿出相关的媒体宣传资料。我感慨他的严格。他说如果总是花时间找东西,那多耽误事儿。他还说“人做事要像在蓝球场上一样。球到了你手里,一定要迅速行动,或者进攻投篮,或者马上传出去。球,不能总是在手里拍,耽误最好的时机。”我的母亲也是这样,她永远专注于她的教学,她的学生。她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延。他们清楚准时、勤勉专注,做事永远有计划有行动。他们带给我的“现实”经历时间的研磨,更加闪闪发光。因为里面埋藏着恒久和可信的确定性。

人生的意义,在于活出有质量的生活。有为有弗为,成就自己和社会。人生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目标。现实是多棱镜,哪个棱面都折射出个人对人生的期望和追求。现实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更是精神层面的。物质方面容易量化,精神方面虽没有明确的标准,但一定有可以量化的东西,有需要追求和需要摒弃的东西。

很多作家在作品中描写了现实之态,却没有写出现实之魂。热热闹闹的故事,趋大流却空洞的思想。今天,人们追求享受和刺激,一刻也不能停下来。他们夸大所谓的强大超能力,却在现实中迷茫躲闪;穿戴华丽像红绿灯,却内心空洞惨白。他们不停地表现自己,突出自己的存在;为所欲为,却需要一个成年人的奶嘴永远含在嘴里,麻醉自己,给自己安慰。

科学让人了解大千万物的原理,哲学则让人知晓人生的道理。人应从科学和哲学的角度思索过往,悟其间的成因,用实际行动推动现实,前瞻未来。

现实像一个永动轮,不停地旋转。一个现实覆盖另一个现实,一个现实击穿另一个现实。人需要智慧和勇气去争取一个更好的现实,而不是任由其随意发展,人被动得只能做其中一个无脑的机械零件。

一碗酸汤面

想吃一碗酸汤面。

走出桃花盛开的世纪花园小区,沿着临泾路西行五十米,拐过街角,桃园路西侧有一家灵台手工面馆。进门点两碗韭叶细面,和紫苏同学选一个靠窗的座位落座。大约十分钟后,服务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长面外加一碟小菜。望着这一大碗故乡的美味,不由得低下头来,双目微闭,任凭扑鼻的酸香味轻抚我的脸膛,心中充满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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