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水 – 2024春 – 短文集

漫谈兴趣

作者:江风

兴趣和爱好是人的自由,无可非议。然而某人或者某些人的爱好,往往是他人或者另外一些人的非爱。不然,就不可能称其为爱好。在一个团队包括一个家庭,也许就是或者需要形成共同的兴趣、爱好和目标。否则,就不可能成其为家庭或团队。当然,在一个和谐而又进取的家庭,并非排斥共同兴趣和目标下的个别爱好。

很小的时候,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有关“爱好”的故事。大约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新中国刚刚建立,父母亲结婚不久,母亲刚刚生下第一个孩子。然而,当时的中国如同刚刚结婚的父母,大有血气方刚、热气腾腾的氛围。在那个年代,农村的老老少少都被动员去参加夜校,要扫除文盲。当然,应当不是强制性的,而是自愿的,带有兴趣的。母亲那个时候年轻,格外有兴趣去和她的邻里姐妹一起去上夜校。因此,她把一岁多点的孩子交给爷爷奶奶,自己上兴趣课去了。父亲一天劳作过后,根本无心也不会照料小孩。爷爷奶奶见着小孩哭闹,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央求父亲去把母亲叫回来。父亲说,他去叫过两三次,母亲不肯回来。到第三次时,父亲发了脾气,可能连同夜校及其老师也一起当成了出气筒。

父亲所发的脾气被夜校教员听到了,夜校教员把父亲去那里发脾气的事情告诉给了大队书记。当时的夜校在党的领导下,是作为政治任务去吸引村民男女参加的。可想而知,父亲抱怨母亲,就等于反对夜校;发对夜校,就等于反对贫下中农的兴趣;反对贫下中农兴趣,就等于反对翻了身的贫下中农学文化。因为这“三反”,可怜的父亲被大队要求在某地去反省。这样一来,母亲的兴趣和爱好也就难以维持下去,她还不得不去给反省中的父亲送饭,到底是谁对谁错呢。

姐姐长大后,还给我讲过一个有关兴趣和爱好的故事。那是在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彻底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很斗私心一闪念成为全国人民的政治任务,也是各级各类某些个人与团体的兴趣和爱好。我家在农村,家门口有一条通往山里山外的小道。因为这个缘故,我家常有过路村民稍作停留,有时喝口水,有时还暂时寄放一点东西。在停留的村民中,曾有过一位很能干的妇女多次在我家寄存物品。时而还与母亲攀谈,甚至说过要认作姐妹。单纯而又缺少生活阅历的乡村母亲,能有这样能干的姐妹何乐而不为呢。认识不久的姐姐在寄存物品的时候,偶尔还给母亲一毛两毛寄存操心费。尽管母亲推脱不要,怎奈姐妹之情啊。

由于已是姐妹,母亲也就不去过问姐姐寄存的是什么东西。直到有一次父亲被人民公社通知,莫名其妙地要他带着被子去反省,他们知道家里出事了,惹祸了。原来这位姐姐每次寄存的物品,是她和她的家人利用工余时间纺织而成的白色“四另布”。此种家庭作坊生产出来的土布可以用来制作秋衣内服,穿上还很暖和。母亲的姐妹把这些自家生产出来的布料悄悄运往山上人家出售,换来的辛苦费成为家里的“资本主义的尾巴。”可想而知,在当时条件下,窝藏“走私”产品,责任有多大。父亲到了公社,领导要求他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收过多少好处,何时开始走私的。不仅如此,公社领导一定要他写成检讨文字。可怜的父亲,他哪里会写检讨呢。公社附近有位远房亲戚,据说读过两年书,后来不知父亲是如何完成检讨,又是如何从公社走出来的。姐姐还告诉过我,母亲的这位姐妹被抓了。以后的事情,姐姐和我都不得而知。

到了本世纪初,我已漂流海外。一次母亲在我所漂泊的地方住了一段时间后,希望回老家。那一次,是我陪母亲回家的。一路上,我们坐飞机乘火车,几天时间说话不少。其时,父亲已去世多年。母亲在飞机上跟我说起过她对父亲的亏欠和歉意,其中就有上述两件事情。此时此刻,可怜的母亲才感觉到,她在年轻时不应该仅凭自己的兴趣,不顾父亲疲惫辛酸而要去夜校与姐妹邻居相聚。她在文化革命开始时,不该瞒着父亲结识不很靠谱的姐妹。也许仍是为了自己的兴趣,或许还为了那一毛钱两毛钱,使得父亲进行反省检查,使得他本来的急躁脾气更是成为雪上加霜。

回忆以上小小故事,没有亵渎个人或团体的兴趣和爱好。只是作为一个家或者团体,兴趣与爱好需要具有某种共同基础与交流。不然,家会很难成其为家,至少很难成其为和谐而有成就的家。我想,团体的兴趣也是一样。

渥水 – 2024春 – 现代诗

空镜

作者:叔丁


我们纠缠得有些久
我已不记得没有你我的空间

可以就是些风,别无它物
这些空气做的画
估计是模仿印象派的
我看得见不同光线折射出的不同颜色的风
可我也怕我的记忆被混杂在空气的色调上
那恐怕风就不是真正的空镜
因为你在我记忆里

那不如就来一片水域吧
可以是躺平的湖泊
也可以是追逐落花的溪流
当然既跳脱又超脱的海洋最好
因为那种空镜的范围就大
辽阔得我们可能需要空间穿越
只是怕水的泡沫存留了一处处曾经的场景
每个场景都会有你,或者有我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们自己变为空镜
只需动一下意念
我们就不必再纠缠
心即空镜

渥水 – 2024冬 – 现代诗

阳光真美

作者:一尘

我想给每一束阳光都系上一颗珍珠
风一吹
这些珍珠碰撞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怕阳光永远躲起来
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
我再也在听不到你风中的呼唤

看不到你从远方涌起的簇簇麦浪
我曾俯首拾起,去掉外壳儿 
里面是刚刚成熟的麦香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多远 
可是,我知道
我的心和你的心一样,系着一份沉重 

含在眼中的热泪
无处抛洒,我认真地对你笑
因为我希望你只记住我此刻的笑

小时候,我喜欢看阳光下的田野 
所有的绿色都溢出甜甜的清香
今天坐在阳光下,我却似乎听到滚滚的雷声 

秋天的植物爬满告别
旅人的脚步
走向黄昏,走向未知,还有荒漠般的孤独

渥水 – 2024冬 – 短文

那年初雪

作者:夏晨

下雪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下的。早晨醒来,窗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了。

纷纷扬扬的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默默地站在窗前,我凝望窗外的世界,聆听雪花落下来的声音。白茫茫的雪,覆盖了昨天还是黑黝黝的路面。远远近近的树木和房屋,披上了洁白的衣裳。正午的街区里没有一个行人,初雪覆盖的路面上没有一辆汽车驰过。平日里到处跳跃攀爬的松鼠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叽叽喳喳唱着歌的小鸟这时也不知了去向。门前那棵海棠树上早已没有了一片叶子,南去的知更鸟留下的那个小窝穿上了一件雪袍。轻柔的雪花飞舞着,犹如无数只小小的银色蝴蝶扇动着翅膀,互相拥挤着在空中嬉戏,一片一片慢慢地降落在大街小巷。一阵轻风掠过,吹乱了群蝶的阵脚,卷起一帘雪雾,从窗前急速飞过。天地相连,万物一色,大雪纷飞中的居民小区,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一丝声响。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想起李白的名句,也想起高中的语文课堂里,大陈老师讲解这两行诗句的情景。

那一年,也是初雪的日子。黄土高原上一个偏僻小镇的中学教室里,大陈老师正在给我们高一三班的同学们上语文课。西北风夹裹着雪花扑打着窗棂,时而发出扑棱棱的响声,寒气顺着窗缝,一阵阵地涌进来。教室里的煤炉,半死不活地燃烧着。讲台上,穿着高领毛衣的大陈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解着课文,帅气的脸上激情洋溢。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记着笔记,忘记了窗外的飞雪,忘记了高原初冬的寒冷。“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分析课文中的修辞特点时,老师吟诵起了李白的名句,夸张这一修辞方式,瞬间变得清晰明了,简单易懂。

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长大,在村庄旁边那个小镇上的学校里读书。不到百米长的街道上,两排土墙搭就的瓦房,构成了这个西北黄土高原古镇的主体。小镇上有一个邮电所,一间供销社,一个铁匠铺,一座戏台,一个公社政府大院,和几座低矮的民房。政府大院对面,是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两所学校一墙之隔,都是我求过学的地方。

上中学的时候,正是“十年文革”中期,那是一个大动荡的年代。学校两次更名,学制大幅压缩,课程设置简化,课本不断变薄,在破旧立新的浪潮中,追求知识不再是校园里的主调。在这样的大变动中,初一下半年的时候,从县城的第一中学里来了一位姓陈的老师,大陈老师,带着原在一中就读的十八位学生,组建了小镇中学的高中部,负责高中部的语文教学。那时没有机会接受大陈老师的直接教导,只知道他的乒乓球打得好。观看他打乒乓球,尤其是他和体育课张老师的乒乓球对决,是校园里的盛事。每当他们打球,球台旁总是挤满了围观的老师和学生。两位老师的每一次扣杀和反攻,都会迎来许多惊呼声和掌声。

初二下半年的时候,学校新来了另外一位陈老师,小陈老师,做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小陈老师和大陈老师是大学同学,也是大陈老师大学时的恋人,毕业分配时两个人却被分配到了两个不同的县城教书。小陈老师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所以很快就被从学校借调到了县城的广播站做编辑兼播音员。这次调来我们学校,算是解决了他们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的困难。小镇虽小,但中学的所有老师却都是清一色“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因为许多老师都是外地人,因此课堂上就有夹杂着各种乡音的普通话和本地方言。小陈老师的到来,使我们的语文课教学有了不一样的气象。她端庄儒雅的风度,循循善诱的教导方式,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很快就赢得了同学们的敬重和信任。

进入高中,大陈老师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大陈老师的语文课,是我整个中学阶段记忆最深、也最喜爱的课程,虽然我的语文课成绩和数理化课程相比总是太不理想,不过这并不妨碍语文课成为我的最爱。大陈老师学识渊博,在那个知识简约的年代,他授课常常超出课本范围,旁征博引,尽量给学生传授更多知识。引用李白的名句讲解夸张这一修辞方式,便是一例。五十多年过去了,许多的人和事都已烟消云散,不再记得,当时所学习的课文也早已忘记,但李白的名句,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和写着这两句诗行的漂亮板书,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每当大雪纷飞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在眼前浮现。

不记得中学的校园里是否有过那么一间小小的图书馆,也许有吧,学校怎么会没有图书馆呢?但就算是有吧,肯定也是关着门的,记忆的池塘里,没有留下任何在图书馆读书或者借书的涟漪,倒是常常想起陈老师家那两个硕大的书架,和书架上满满的中外文学名著。上中学的几年里,常常和同班的三舅一起去陈老师家。三舅是全年级语文最好的学生,也深得二位陈老师的喜爱。许多时候,下午自习课或者放学以后,我们俩会结伴去陈老师家求教。二位陈老师不仅给我们推荐书目,还把他们的藏书借给我们读,他们那两大架书,成了我们随时可以借阅的图书馆,中学时读过的许多文学名著,都是陈老师那两个大书架上的藏品。那段经历,也养成了我保持到今天的广泛阅读习惯。

七七年恢复高考后,我到省城上大学。大陈老师调到了省城一家报社当编辑,后来成为报社主编及省城教育科学研究所副所长。小陈老师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一家人住在我们学校附近,于是周末我常去看望他们,得到他们许多教诲和关怀。后来我来加拿大读书、工作,回国路过省城,也常去探望老师。记得二十年前那次见到老师,知道大陈老师刚刚完成他的传记文学书稿《我的家》,蒙老师惠赐打印稿一份,拜读后才知老师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是归国华侨,父亲是一介书生,民国儒将,作过私塾先生,曾任少将旅长,著有《铁峰诗钞》一部。大姐是一代才女莫耶,十五岁开始发表诗歌等文学作品,七七事变后奔赴延安,二十岁写出唱响大江南北经久不衰的红色抗战经典歌曲《延安颂》,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作过军队和地方几家大报的总编辑。大陈老师一生笔耕不辍,从1972年起开始在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随笔、文艺评论等作品,有文集《漫笔集》传世,传记文学《我的家》为莫耶研究留下了详实的历史资料。耄耋之年,老师依然勤奋,至今仍有诗作在各种新媒体上面世。

从小学到取得博士学位,加上职场中各式各样的培训和成人兴趣课的学习,几十年中受过教诲的老师几近半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足以把许多人许多事从记忆的磁盘中抹去,但和陈老师夫妇之间的师生情谊,却从中学延续到大学、到出国留学、到今天。二位陈老师一生勤勉,淡泊名利,清白做人,诚如大陈老师所说:“处逆境而不颓废,遇辉煌能戒骄奢;做一般工作时,兢兢业业;有权势时,谦虚谨慎,警惕腐败,不目中无人,如此,也就无愧于世了。”这样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成为学生一生效法的榜样。

窗外的雪花依然在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这早来的初雪为前院的花坛穿上了厚厚的棉装,花坛里晚秋时节埋下的那几棵郁金香花种安静地睡了。我仿佛看见开春时节,门前有一簇郁金香在春风里摇曳怒放。在这个初雪的日子里,写下这几段粗糙的文字,纪念那些个雪花纷飞的岁月,向我的老师们致敬:岁月易逝,师恩难忘!

加拿大四季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