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寇庄初冬的夜晚,冷风嗖嗖吹打着玉皇庙的窗棂,一弯残月,在不时飘来的几朵云雾中穿梭着,若隐若现。庙内的供台上,两只烛台的底部结满了滴落的蜡油,蜡烛已经燃烧得剩下不多一截。昏暗的供台下,一只捆绑结实的麻袋,突然蠕动了起来,看上去应该是什么活物,尚未打开,是即将奉给玉皇的贡品吗?

继续阅读“劫”

渥水 – 2022冬 – 短文集

取名

作者:木子

名不正,言不顺。要是连名字都没有,那就别提存在感了。人要有名字,就得有人取名字。但取名这件事,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真是费力劳神。这不,老方这会儿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为了给孙子取名都忙活十天了,累得眼涩头晕、昏昏欲睡。

四周前,老方的儿媳顺利生下一个男婴,老方和方太高兴得不要不要的。老方与方太私下嘀咕:“得给孙子取名字了吧?”方太泼冷水:“你儿子从小就独立惯了,当年上大学选专业连招呼都不打,自己就定了。这些年下来,他什么时候听你的了?”老方苦笑:“是哈,再说吧。”

两周前的一个晚上,老方儿子发来短信“老爸,给你孙子取个中文名字吧。”双腿本来松懈的肌肉一下子把老方的身体弹得绷直了起来。“什么时候要?”“报户口前要,大约有三周时间。”“好!”

于是,老方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不停歇地摆了起来。摆到这会儿,有点摆不动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方太瞄了一眼瘫倒在沙发里休息的老方说:“看你累的,随便取一个吧。生活在北美,第二代工作生活都用英文名字了,更何况第三代。”

老方知道方太说的有点道理,可就是心里放不下。他闭着眼摇摇头:“名字是文化的根,不好随便的。”他总觉得取名这事大有讲究,马虎不得。取好了,一生平平安安凡事顺遂。取得不好,可能一辈子路途坎坷操劳烦心。老方想着自己父亲就是一个大有学问的人给取的有学问的名字。然后父亲就成了有点学问的人。父亲出生时,曾祖父请他的好友彝定先生给取名。彝定先生是晚清举人,从京城辞官后回乡授业,学问闻名乡里。彝定先生得好友取名之请,说元初之诞有登堂之兆,当名“又廷”。父亲出生在国难时代,也在中年经历过动乱,最后侥幸在退休前做了几年教授兼校长,有权签字砍了几棵校园里撑天霸地白絮飘飘的大杨树,算是应了“又廷”这名字定下的运势。

老方想到祖父,他是五四青年,年轻时意气方刚,跟着风潮想用砸烂孔家店的方式挽救千疮百孔的江山,面对炎凉世态诸多不平,把名字改成“惕平”,想以此时时警醒自己要为公平去努力奋斗。结果他一生操劳,难得平安。老方自己出生时,祖父给取名时好像说过一句话:“新社会,一切从简,前途光明,就叫‘方明’吧。”老方长大成人后,一直好奇方明这个从简得来的名字带给自己的是什么。如今轮到自己做祖父,对自己前半生的概括就是“忙忙碌碌且难得有贵人相助”。早年读硕士是这样,后来读博士是这样,再后来工作生活也是这样,凡事都得自己拼尽全力争取才能有个结果。再想到自己儿子,有权砍树的父亲给取的名字是“成略”,取胸有成略之意,结果儿子变得极有主见,从不听自己的话。可见取名这事马虎不得,关乎一生福祉。

如今儿子开口让给孙子取名,当然义不容辞。老方想着一定要给孙子取个好名子,要寓意好、笔画优美、还要读着响亮上口,就开始翻诗经楚辞、翻唐诗宋词寻找灵感。他把那些寓意好的字词都收集在一个文档里,然后剔除字形太繁琐的和读音太古旧太拗口的。当他想从保留的几十个名字中做出取舍时,不由得直皱眉头,越看越头晕。扪心自问,老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点在七八十年代百无聊赖中,靠读半边字望形生意自学来的半瓶子国学醋,平时自娱自乐晃荡一下写几句歪诗凑几篇闲文还马马虎虎,到了这会儿一较真就不够用了。学到用时方恨少,回顾家族自曾祖以来的取名历程,老方是真心地佩服当年给父亲取名的举人先生的学问。

老方想既然翻古典翻不出头绪,那就看看周易八卦能不能帮上忙吧。他注意到有很多提供取名服务的网站,无论收费还是免费的,都是五行八卦易理讲述得头头是道,官运财运劫运桃花运分析得面面俱圆。他选了几个取名网站,试着把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输入,想看看这些网站里哪个比较靠谱。要是有,就选一个最最靠谱的,用来给孙子取名。

不同网站的结果都出来了,乍看都挺复杂,大都分天格、地格、人格、外格、三才运气等几个部分加以解说。最靠谱的网站给出的天格是“意志刚健”、地格是“勇往直前进取”、人格是“博学多才”、外格是“混沌不明,难有贵人”、三才是“成功不易,需开拓进取”、运势是“上升较为困难,努力拼搏会有改观”。看着这些解释,老方想说“这不就是我吗!”至于结果中关于五行八卦方面的解释,像什么五行相克相生,还有卦象解析,老方看得不甚了了,就先放在一边。数着日期还剩下十天了,老方对自己说:“不管了,像就说明靠谱,就用它了。”

在沙发上休息的老方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后他觉得攒回了些精神头,吃了点东西就坐回到电脑桌前。他先把孙子的生辰八字输入,再把前面选出来的名字一个个地输入,从得到的结果中挑出文化印象、五行八字、五格理数、周易评测四项得分中平均分最高的二十个名字。然后他就开始横向比较这些名字所对应的天格、地格、人格、外格、总格、三才、基础运、成功运、人际关系各个类别的判词,把有提到缺点的名字都去掉。做完这一步,还剩下十个名字。

方太看老方不出一声,键盘却不停地响了老半天,就提醒他该吃晚饭了。晚饭后,她让老方汇报进展,老方和方太大致说了一下这网站是怎么给名字打分的。大意是网站好像用了一套算法,把每个汉字按笔画数分类成不同的五行属性,与生辰八字所产生的五行属性合在一起,再加上对应的周易卦象,去生成各个类别的判词。学数学出身的方太一听就乐了:“不就是先制定一套规则,然后照着把汉字按阴阳五行分类吗?就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变换而已,这样弄出来的东西你也信?”听方太这么一抢白,老方有点受打击,略一沉吟后说:“你说的有点道理。不过,咱们生活中对每件事做出的判断,无论是世俗的还是典雅的,不都是按照某种规则吗?有些规则是咱明白的,有些至今咱都不懂,但还会照着做。再说,我用自己的数据试过,基本靠谱。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剩下的名字里优中选优。给大孙子取名,哪怕判词里有一条缺点,心里都会觉得别扭。”“好啊,不过今天不许做了,明天继续加油。”看老方这么执着,方太下了歇工令。

剩下的十个名字,判词都不错。接下来的几天,老方潜心研究每一个名字的周易卦辞。卦辞中有取自北宋《断易天机》的卦解,还有囊括大象、运势、事业、经商、求名、婚恋、决策七大类的传统卦解。例如,名字“冠林”对应的卦是下乾上坤,为坤宫三世卦,失小得大。名字“厚泽” 对应的卦是艮上乾下,为艮宫二世卦,需静养积蓄。名字“舒阳” 对应的卦是坤上巽下,为震宫四世卦,出暗向明积小成大亨达之象。这一轮筛选中,老方看着北宋年间的卦解实在费解,就只好在七大类传统卦解中去选综合描述最好的。最终,他选出三个名字交给儿子,儿子从中选了一个他喜欢的给孙子报了户口。

孙子有了中文名字,老方休息了一个星期才缓过劲来,象跑过一场马拉松。这天老方和方太坐在后院的阳伞下喝茶。方太问老方:“满意了?”“尽心尽力吧,只要不留遗憾就好。”“也许,将来孩子根本不知道他爷爷为了这个名字费过这么大的劲。”“也许有一天,这名字会象种子一样生根发芽,成长起来。那他就会理解名字背后的文化含义和传承,还有先人对后代的祝福和希望。”

端午节

第一次带Q回家给爸爸看是在我大三的端午节。因为不好意思,又拉上了同桌好友吴星稀。要回家过节的还有姐姐和当时的准姐夫。那年的端午节妈妈正好不在家。

继续阅读“端午节”

渥水 – 2022春 – 短文集

四月记忆

作者:夏晨

进入四月,渥太华的大街小巷依旧是冰雪的天地。朋友圈里有人晒出一张家庭后院的照片,一台烧烤的炉子,突兀地站立在冰雪覆盖着的露台一角,早春的渥村,依然冬日模样。

望着照片上皑皑白雪中的烤炉,心中泛起和朋友们一起烧烤的盼望。虽然能烧烤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但害怕食品不够的担忧却开始涌现。每次家里请客吃饭,准备的食物总是几乎多出实际需要的一倍,但每一次都会被食物不够的担忧所困扰。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担忧根植在我的骨子里了。

最近有一个非常流行的词,叫“原生家庭的影响”,流行到一听闻这个词我就本能地产生反感。然而,我对食物不够的担忧,却与原生家庭有着莫大的关系。

小时候家里穷。那时候谁家不穷呢?一年当中,农历三月四月是最难熬的时候。“三月四月,青黄不接”,上一年的粮食吃完了,新一年的麦子还不到收割的时节,家家户户没有粮食吃。那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家里来客人,来了客人没有食物招待。只是我比较晚熟,不会体谅大人们的难处。记得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四月的一天吃中午饭时,我带了一个同学回家。那时家里人多,两个叔叔家和我们家都在一起生活。那一天父亲和叔叔们都不在家。母亲和两个婶婶做好了面条,我就一碗一碗的端给那个同学吃,乡下人好客,加上食物匮乏,家里来了客人,好吃好喝得先尽着客人,其他人都得等客人吃完了才能开始吃。上初中的小伙子正是能吃的年龄,一家七八口人老老少少的午饭都被这个同学一个人吃了,一直吃到我没有东西再往饭桌上端了。那一天,全家人都饿了肚子,而没有食物给客人吃饱的耻辱感却成了我一生的梦魇。从此只要家里来客人,我最担心的事就是准备的食物是否能够让客人吃饱。

儿时有许多非常美好的记忆,但最深刻的记忆却总是与饥饿有关。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玉米芯,榆树皮,灰条籽,豆腐渣,油渣,都是上好的食品。食物短缺,似乎是那个年代的标配,这样的标配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几年以后。记得一九七四年的四月,高中毕业不久的我成了生产大队的文书。上任后所作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编辑各生产队报上来的无粮户的名册,然后带着大家去国营粮站买国家下发的救济粮。这样的事情,也成了随后几年我当生产大队文书时工作的标配。

食物短缺的年代早已远去,但不时有文字讲述那个年代的事情。许多人强调农民生产积极性的缺乏,好像地里长不出庄稼,是因为农民懒惰不好好干活的缘故。其实这样简单的论断却无视了乡下人当年真实的苦难。从高中毕业到离开老家进城,我实实在在的当了四年农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春节休息几天外,地里的劳作从早晨天麻麻亮开始,直到晚上天黑看不见为止,每日两餐,其余时间全在干活,靠的是手拉肩扛,纯粹的人工劳作,生产力水平极度低下。这样的耕作方式,累死累活,每亩地也只能有一两百斤的产量,在一个人多地少的村庄,又怎能不饿肚子呢?

同样的村庄,同样的土地,如今,人们早已不再为吃饭发愁。老黄牛变成了拖拉机,独木犁换上了播种机,有机肥料被化学肥料所取代,原来需要每年自己留存的种子也变成了每年改良培育的新品种,从播种到收割全部机械化,人们不再需要终日在土地上汗流浃背,劳作的强度和以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大部分村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与土地无关的工作,土地的出产却由原来的一两百斤变成了现在的七八百斤甚至一千多斤。今昔相比,饥肠辘辘的岁月,实在不是因为父辈们的懒惰或者生产积极性不高,而是因为当年科技水平实在太低下了,低下到人不得不像牲口一样地劳作,像牲口一样地活着。

岁月的长河也许会把记忆的河岸冲刷得面目全非,但苦难的记忆却会如长河中的沙洲,不会随着河湾的变迁而消失。感恩苦难,让我们学会坚韧,感恩对苦难的记忆,让我们不忘前事,努力前行。

加拿大四季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