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水 – 2022秋 – 短文集

卖大米

作者:瘦灯

编者按

瘦灯的小说《卖大米》,以幽默轻盈的笔调描写了充满自尊心虚荣心的高级知识分子老王的故事。他自恃清高,渴望得到尊重,又禁不起现实的考验,最后丢了面子,在卖弄中彻底现出原形。了解作者背景的人都知道,作者本身就是这个阶层的人。所以他的戏谑里,亦有自嘲的酣然。解释西风无限恨,最是萧萧西风声。用喜剧的笔调,但把人物人性的弱点拆卸开,写出皮囊下面的“小”来,不禁令人唏嘘感慨。作者老道的笔法,让读者在活灵活现的人物故事中,看到作者的调侃的背后是对浮夸的揭示与讥讽。

——编辑一尘

南京到北京,买的不如卖的精。老王懊恼自己机关算尽太聪明了。

星期天,王教授就想睡它个自来醒。可刚过7点,轰轰隆隆的枪炮声、呼喊声,将他从梦境中拽出来。儿子房间《魂斗罗》正打得热火朝天。他猛地起身想发火,一想到自己定的规矩:周末可以玩游戏,也就忍下了。

王太听到动静,走进卧室:“睡不着就起来吧。你儿子7点钟就干上了。人家合法!”老王悻悻地穿衣洗脸。

“刚刚买的油条、豆浆在客厅桌子上 ,边吃边看电视。郭达的小品。”王太说着,就把音量拧大了。

“啥节目?”老王问。

“没听见?换大米!”王太说。

“啥?像是卖大米。”

“你听听,郭达又喊了!”王太指着电视机。

就听得,卖大米、换大米同时响了起来。

两人一怔,看看电视,又齐刷刷向窗外看去。

三楼下,一个人正推着自行车,大喊:“卖大米!”

“新鲜黄河大米!北园贡品大米!”

老王激灵一下,脑子清醒了。黄河大米自明清时代就久负盛名,其中北园出产的稻米更被称为神品,素有“一家做饭,全庄飘香”的传说。此米历史上全部进贡,解放后一直统购统销。老王曾经参加过科研项目“大米等级自动鉴别”,有机会看到过这北园大米的本尊。他也常自诩为半个大米识别专家。

“此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下去看看!”老王说道。

“买大米吗?真正的北园大米,刚下来的。”那米贩油腻皮肤,三角眼。嘴角上稀疏的八字须,塌鼻子,人中偏斜。老王专业是模式识别,对相面也颇有研究。米贩的面相,让老王第一印象就认定是个奸商。

“我先看看成色,告诉你,我可是粮食鉴定专家哦。”老王有些气势凛然。

他伸手进入麻袋,抓捏了几下:“嗯,手感还可以。圆滑,小玻璃珠一样。”

又掏出一小把,细细观看。米粒晶莹圆润,油亮闪光。

“咋样?再闻闻!香不香?”小贩充满自信地说。

“嗯。可以吧。国标1、2级之间。”老王说。

“老师儿!妥妥的一级品啊!” 当地人尊称对方为老师儿。

“那还要进一步的检验。”

王太插嘴了:“说说价格吧。”

“5毛一斤。刚刚卖了三袋。每袋40来斤。这是最后一袋了。俺……”

“等等,就你这自行车驮4个大麻袋?” 老王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小贩指着车子:“看看!这车是加重大金鹿!大轴倒闸。驮300斤莫问题。两袋大米挂后轮两边,后座再压两袋。俺前面掏腿上车。三袋就在前面居民楼卖的,麻袋还在这里呢。”

“4毛5吧。我们包圆了。”王太说。

“可不行。别处还有2毛5的米呢。看好了,这是贡米。”

“那就4毛7吧。”

“唉,4毛8,不罗嗦了。早卖完早回家。”

价钱敲定。小贩让老王拿着大秤,自己扛着大米,跟着王太上了楼。

一进门,小贩四下瞅瞅,将麻袋放到客厅中间。

“老师儿,给口水喝行吧?”

王太递来一杯茶,他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一把嘴:“不解渴!给俺整一大杯行吧?”

“对不起,这茶叶都成了末子,不能喝了。”王太说话就将一包茶叶扔墙角的垃圾桶了。

“别扔!庄稼人能喝。送俺吧。俺喝自来水就行。”小贩说着就弯腰捡起茶叶包,揣进口袋。然后一屁股坐在麻袋旁,摘下帽子,扇起风来。

老王递给小贩一个小马扎:“你等一会儿,我做个涂蜡测量。”

米贩一人晾在客厅。

不一会儿,王太端来一大缸子凉开水,老王也端着一个冒热汽的杯子出来了:“老乡,不是不相信你,你那大米太油亮,我得测一下,有没有造假。”

老王取出几粒大米,放到热水中,轻轻摇晃半分钟。然后冲着窗子,观看水的表面。

“老师儿,看见啥啦?”小贩的眼睛充满疑惑。

“要是有油星漂出来,那就是表面涂蜡了。你的米很好!”老王脸上露出了笑容。

“还能涂蜡?俺算开眼了……他妈这不是坑人吗?”小贩愤愤地说。

“好,咱开秤吧!”老王说。

这是一杆二人抬大秤。大提绳中穿进一根棍子,米贩和老王一人扛一头。米贩左手扶秤杆头,右手操纵秤砣。同时要求王太抓住秤杆的尾巴,防止撅秤。

“大哥你盯着这秤砣的位置和刻度,看看准不准。嫂子你稳住秤杆屁股别乱翘。咱给你打的高高的。”

米贩先把秤砣拉到40斤的刻度上,然后喊一声:起!两个男人就把米袋抬了起来。两人用力不齐,秤杆尾巴一撅一撅乱跳,王太忙不迭地稳住它。

连着抬几次,总算稳住了。秤重开始了。老王的眼睛死死盯住秤砣拉线和刻度的交叠,不断地要求米贩调节拉线的角度,必须垂直于秤杆轴线。米贩要求王太看秤尾撅的高度是不是满意?两人都满意的时候,正好40斤半。米贩说:“算40斤,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两口子齐声回答。

折腾半天,麻袋终于落到地下。米贩擦了把头上的汗:“累煞俺了!”老王也喘着粗气。

王太急忙说;“我去拿钱。40斤每斤4毛8。19块2,对吧?”

“别慌!老乡,咱再测个东西,校准一下你的秤。”

老王顺手拿起窗台上的一座瓷器工艺品:“它是12斤半。”

一秤,一两不差!老王这才放了心:“好!我们马上付钱。”

“就19块吧。你那茶叶,俺也不能白拿。”米贩说。

“痛快人。好吧!”王太进里屋取钱了。

“大哥,你是专家。俺估摸你正担心这袋米内部有没有碎粒。去拿一个大盆来。”

老王一听,正中下怀。马上从浴室拖出一个大澡盆。米贩迫不及待地将一大袋子大米,呼啦一声倒进澡盆。

老王挽起袖子在大米间来回倒腾,仔细地检查有没有碎屑、霉点、怪味。直到满意地抬起头,竖起大拇指!

这时,米贩早已经将麻袋折叠好,夹在腋下,站在门口了。他咧开大嘴笑了。点着头,三角眼贼亮,看得老王心里直发毛。一晃眼,那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王太见老王有些失态,就唠叨开了:“你看人家多实在。东西好,给的秤高高的,那茶叶末子都算给了钱。你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得改改了。”

当晚,王太做了一顿贡米把子肉,一家人吃嗨了。老王一高兴还喝了点酒。

下周一上班,是教研室例会。老王禁不住和同事们炫耀了一番新鲜贡米和把子肉。刚刚说完,以为会得到大伙一贯的称颂。没想到冷场了,一位同事问道:“是不是最后让你倒到大盆里?”

“是啊,怎么啦?”

“上当了!小贩先分散你们注意力,在麻袋底部挂上一根细线。当秤重时,你们精力集中在秤杆上,看不到他踩住了这根绳子。秤完再让你倒大盆里,你就不可能短时间再秤一次了!”

老王沉思一下,猛然张大了嘴。

回家后,赶紧重新秤了一次,两口子傻眼了:整整少了10斤!这差别确实太大了。稍微一打眼,应该也能察觉。南京到北京,买的不如卖的精。老王懊恼自己机关算尽太聪明了。

稍后,王太的一句话,倒把老王说乐了:老王,说起来你这相面之术,还真是神啊!

渥水 – 2022秋 – 古典诗

秋骑

作者:叔丁

【秋色横空】

秋色横空。任秋阳暖照,满目秋枫。忧天起妒添凄雨,无端褪了黄红。呼闺友,唤骏骢。窃半日、流连秋色中。偶有如花落叶,饰我妆容。

携手向坡顶冲。纵前途难测,莫问西东。一坡九曲连天去,天上去觅飞鸿。徐摇骑,疾驭风。享起落、高低全不同。且笑闹张狂,归去是冬。

(词林正韵)

渥水 – 朗读版 – 2022年9月号

石静诵读《红色》 – 作者:叔丁

作者:叔丁
诵读:石静

2020加拿大日

曾经脖子上有红领巾
拽了几下,系得越来越紧
眼睛上蒙着一块红布
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幸福

今天餐桌上有一盘红草莓
咬一口空气里就弥漫着甜蜜
花园里有几树红玫瑰
摘一朵戴在头上幻想青春

微风中的旗上有一枚红枫
天是蓝色,云是白色
身上的T恤也是红色
我想说:天气真好

渥水 – 2022夏 – 短文集

仲夏节的鲜花

作者:木子

疫情发生以来,心里挂念的不光是身边的亲人,还有远方的朋友。奥奈是我在瑞典的朋友,去年夏天,我告诉他我女儿茗快要做妈妈了。他回答说,届时一定要给他寄一张母子合照。

我知道,奥奈是在替他母亲露丝要这张照片。之前,奥奈告诉过我他父亲去世后,露丝年老无力继续打理老家的农场,他回去帮着把房子和地变卖后,露丝就一人住在当地的一所老年公寓,感觉很孤独。我想当露丝看到这样一张照片,看到当年和她有一段奇缘的小女孩,现在抱着自己的孩子在照片中对她微笑,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露丝和茗的故事始于26年前的那个夏天。

六月的一个周末,我去办公室取资料,撞见奥奈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打游戏。那时他大约26岁,正当韶华,是同一个研究室的同事。我和他开玩笑说,外面阳光明媚,不出去追女孩可是有点辜负青春啊。他脸微红了一下,腼腆地说他不会追女孩,想先通过学跳拉丁舞了解如何与女孩相处。

仲夏节前,奥奈说要回家看父母,邀请我全家与他同行,下午就走。我忙完手头的事后,赶紧回家告诉惠,因为带孩子出门好几天,总要稍事准备。下午一点多,奥奈开着他那辆沃尔沃240来到我家,接上我们三人就出发了。整个车程约十二个小时,除了中途在小镇图什比休息、用晚餐花了一个小时,一直在向北而行。纬度越来越高,夜半后,天色只是略变灰蒙,不见夜黑,困意阵阵袭来,难以抑制,茗早就在轰鸣声中睡着了。为安全起见,奥奈开车时一直和我聊天。我强忍着困意,不停地和他说话。终于在临晨两点多,我们到了奥奈父母的家。听到车声,他们披衣而起,热情地把我们迎入家中、安置好后才继续睡觉。

第二天吃过早饭,惠拿出带来的礼物送给他们。奥奈的父亲叫班特,母亲叫露丝。两人六十多岁。与他们的交谈愉快而缓慢,他们的英语说得不好,常需要奥奈帮着翻译,奥奈不在就要借助字典。交谈中,他们说我们穿着很现代,和他们差别不大。我们问在这之前觉得中国人是什么样子的?班特笑了笑,拿出几本描写东方的儿童画册,翻开一看,上面都是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扛着锄头的形象。我们笑着跟他们解释,画册里的描写至少是60年前的状态。

一边聊,露丝一边找出各种奥奈小时的玩具逗茗玩,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让刚会说一点点瑞典语的茗玩得很开心。聊了一会,奥奈说带我们出去看看,惠问茗要不要一起去,茗说她要在家和露丝玩。我有些担心,看着惠有些无奈地摇头,就和她跟着奥奈出了门。走到停车处,看见奥奈的车傍边停有一辆皮卡和一辆轿车,不远处还有好几台农机具,有的已经有了锈斑。我们上了车出了村,天稍微有点阴,路两边绿荫丛丛,其间民居星罗棋布,多为独立平房。车经过铁路线时,奥奈说他是独子,班特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露丝是一位护士,两人退休后就经营这片家园,除了种些谷物还养了些牲畜。过去不远就是小镇,人很少很安静。奥奈先带我们参观了造酒博物馆、看了关于瑞典禁酒历史由来的介绍,然后进商店里买了些明天庆祝仲夏节的用品,回家时又顺路参观了冬季跳雪训练场。回到家已近午时,露丝和茗都在,茗换了身裙子。原来,我们出去时,露丝带着茗去看他家养的牲畜,看其它动物还好,去到猪圈,那里臭气熏天,茗捂着鼻子直躲。回来一闻,浑身臭臭的,沾了一身的味道。露丝就给茗洗了澡,换了衣服。接下来的下午和晚上,除了吃饭,惠和我都是在和奥奈与他父亲聊天,茗则粘上了露丝。

第三天是仲夏节,瑞典传统节日。吃过早饭,茗还是粘着露丝围前围后。外面是晴天,奥奈带惠和我到附近林中采摘了好多野花野草,搬回来放在家附近的草坪上。那里一根铁柱上有一个铁环。我们用采来的鲜花把铁环装饰成一个大花环,再用野草把铁柱装饰成绿柱子。接着,奥奈让我帮着从库房里搬出一个折叠桌,在草坪上支起来并铺上台布。此时,纷纷有邻居加入,互相打着招呼,各自支起自家的桌子,还有人在旁边搭建一个凉篷和照明灯。回到家,看见茗还粘在露丝旁边,露丝一边逗着她一边在厨房忙着做聚餐的点心菜肴。

下午三点钟,各家搬出食物开始摆盘,人们都穿上了节日服装、光鲜亮丽。在有人宣布庆典开始后,每家都坐在自家的桌前,开始享用盘中或别家分享的食品,席间,有人敲响小铃开始祝词。伴随着祝词和碰杯的声音,杯中果汁、红酒波纹荡漾,和着欢笑声此起彼伏。席间,露丝和茗说着悄悄话,不时给她盘子里添一些食物。开始有人招呼着到花环那里围着做游戏了,奥奈拉着惠和我站起身加入游戏的人群。阳光开始西斜,照在身上,温暖又不灼热,照在人们泛红的脸上,喜气洋洋。五点多,游戏接近尾声,我们帮着收拾餐桌,然后回到家里,在奥奈的建议下,小憩一会。晚上八点钟,村民们陆续来到草坪凉篷处,我们到场时,已经有人开始播放舞曲,节奏是慢四,有几对相拥着迈开了舞步。当奥奈和惠跳起来时,在场的人们对我们能和他们一样跳交谊舞,觉得很新奇,一再询问在中国跳什么舞。我先是带着茗,后来露丝来了,茗就扑向她,拉着她有样学样,在地上挪着步子。那时茗不到五岁,身高还不到露丝的一半,就着茗的小步伐,整个一个晚上,露丝都半弯着腰耐心地陪茗走着。奥奈对我们说,看来茗很喜欢露丝,而露丝好像也真喜欢茗。到了10点钟,露丝带着茗回家睡觉,我们玩到半夜也撤了。

第四天早上吃过早饭,我们收拾好行装,和奥奈父母拥抱告别,感谢他们盛情而周到的款待。露丝抱着茗一直送到车里,说以后会来哥德堡看她。车开动时,茗依依不舍,对着窗外的露丝再三挥别。

转眼快到圣诞节了,邮局送来一个包裹通知单,到邮局取回包裹一看,是露丝给茗寄来的圣诞礼物:水彩绘画铅笔和一个芭比娃娃。从这一年圣诞节开始,每个圣诞节露丝都会邮寄礼物来,我们也会给她寄礼物去,直到我们离开瑞典为止。

后来,奥奈真地把一起学拉丁舞的舞伴变成了女朋友。他大儿子出生时,露丝过来看孙子,我们在奥奈家和露丝久别重逢时,露丝还送给茗一台相机。

以后的年岁里,我和奥奈每年圣诞节都会互致问候、交换照片。去年九月,我给奥奈寄去外孙的满月照。过年时,我给茗和外孙拍了张不错的照片,再给奥奈寄去,希望能给露丝带去一丝欢喜。奥奈回信说,露丝已于去年十月因病离世。

一次短暂的拜访,原汁原味的仲夏节,成就了露丝和茗之间的一段美好奇缘。斯人已逝,那年仲夏节里的鲜花,芬芳温馨存留至今。

露丝和茗/李光
加拿大四季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