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水 – 2024春 – 短文集

剥皮

作者:叔丁


“剥皮”俩字写出来,还被当作标题,让人似乎一下子感觉这眼前的文字有些血淋淋。恶人、狠人真的会剥人的皮,不是开玩笑,更别说古时候那些剥皮酷刑。即使我们自以为良善的普通人,也都把羊皮牛皮穿在脚上还心安理得地到处走。反正这皮不是我们自己的,也不是我们剥的,至于被剥皮的生灵有何种程度的痛楚煎熬,剥皮的人又会有什么样的灵魂拷打,就不是我们需要去纠结的问题了,眼不见,心为净,共情有个距离远近的局限性。我们恨坏人恶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即使我们根本不会这样去做,下不了这个狠心,也没这样的社会氛围可以纵容我们。当然,这样说又好像有点儿怨妇骂自己有了外遇的丈夫似的,这种情境下,小妇人更没有真正去剥人皮的可能了,不过是逞个口舌之快。

扯得有点儿远,万物之间都互相效力,就像量子的无缘无故的纠缠。这年头不提一下量子就有些说不过去。实际情况是,我想起这俩字的时候,我正在剥一个柚子。看着粉红色的、水灵灵的果肉一点儿一点儿地暴露出来,总有那么些许快感。那么,你的一颗心一下子放回肚子里了,原来是给水果剥皮。水果没有感觉,被剥皮了也不难受。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有意无意地。比方素食者不忍动物被残杀,就选择吃素,因为植物是不会叫的,也没有流泪的眼睛来逼迫你的良心。黛玉会葬花,怜惜易逝的青春,但也会吃螃蟹。螃蟹有没有青春,不是黛玉需要顾及的问题。

也有一种被剥皮是自愿的,所以就没有什么残忍血腥了,比方蛇。当然蛇也可能被剥皮,蛇皮会被做成包包,拎在不沾阳春水的手指上。但蛇自己也会自愿主动地褪皮。蛇褪皮从头开始,跟脱长筒袜一样,褪到尾部。每褪一次皮就长大一次,直到老得不能蜕皮了,也就接近衰老死亡了。所以蜕皮对蛇不是一种残忍,反而是一种更新,蜕变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说的是一种去旧迎新,改头换面。

毛毛虫的蜕变就更进了一个层次,它是化茧成蝶,不仅脱了皮,连整个的身体都变了,完全不是自己了,或者说是升华的自己,像浴火而生的凤凰。凤凰没人见过,毛毛虫变的蝴蝶到处都在飞,所有我更相信毛毛虫的励志故事。

对人来说,即使自愿或被动地剥了皮也还是不能做什么的,换表不换里。要想重塑自我,除非是脱胎换骨。脱胎需要从母亲做起,显得有些推卸责任,那么就只有换骨一条路。当然胡歌在《琅琊榜》里饰演的林殊重塑成梅长苏,不仅换了骨,连皮肤也是换了的,所以才像变了一个人。这就有点儿像整容手术了。我从来没见过整容之后就被认不出来的生活实例,虽然影视小说中屡见不鲜,整个人可以逃避追杀,重新做人。

假如削磨了骨头、换了面皮就可以重新做人,那么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没有太大的代价交换,我想很多人都会愿意,不是被迫,而是自愿。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嘛,重来一次何乐而不为。只是,这也不过是美好的愿望罢了。

看事情需要剥开外表,看实质。所以,我们的认知过程其实也是个剥皮过程。从剥柚子皮,想到这里,我终于可以结束这篇文了。我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剥皮了,不是动物的皮,也不是植物的皮,而是事物的表皮。当然,这个过程也可以以实物来举例,比如剥洋葱,就像杨宗纬唱的那样:“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当然,是洋葱的心,也就是事物的本质。

渥水 – 2024春 – 现代诗

春的气息

作者:彧蛇


若你依稀望见天涯
那里是否已经绽放春的花蕾
如果你一次次梦醒午夜
是否殷切期待下一个季节的明媚
一束束摇曳冷风中的小草
对春色来临的脚步置若罔闻
那是上帝遗失的画卷
是谁,用灵魂勾绘着一湖春水

一颗心,紧握时钟的滴答
在无声的寂寞中一遍遍细数自己
一份情,在深情的诗句中划过
殷切地期许着一帘旖旎人生的点缀
春天,从不缺青色的承诺
安静地在丰茂的山水间踟蹰
那份迫不及待
只能用沉默来掩饰
却是一份沉积一生的追随

回首昨天的彷徨
让生命再次找到初心的源头
翘首明日朝阳
那注定是一幕穿越亘古的苍翠
一群归来的鸿雁
冲破千万里崇山峻岭的严寒飞来
张开双臂
我恋上春天的气息
终于,邂逅一份属于自我的轮回


Scent of the Spring
Written & Translated by :Shadow Snake

If you vaguely see the edge of the world,
Have you wondered if the bud of spring bloomed there.
If you wake up at midnight time and again,
Are you looking for the beauty of the season everywhere.
Bunches of grass swaying in the cold wind,
Totally ignoring the footsteps of the coming season.
That may be God’s lost picture scroll,
Only the soul can draw a spring waterfall in the open air.

A heart, grasping with the ticking of the clock,
Count oneself over and again in a lonely night so still.
A love, passing through the affectionate verses,
Gently expecting a charming embellishment of a goodwill.
In spring, there is no shortage of green promises,
Quietly pacing among the lush mountains and rivers.
I hide my eagerness with silence,
It’s the promise of a lifetime with so much to thrill.

Looking back on the desperation of yesterday,
Let life find the source of the original aspiration unforeseen.
Looking forward to the sunrise tomorrow,
Which is destined to be a scene of the everlasting green.
A flock of returning geese,
Flying though the coldness of thousands of miles of mountains.
With open arms, in love with the scent of spring,
I finally encountered a reincarnation where I’ve never been.

渥水 – 2024冬 – 现代诗

重生

作者:海边

此刻的白天带着夜的暗魅。
趁着这梦似的混沌,
拨开尘雾,
将内在的蝴蝶放飞,
任意识的飞龙自由逃亡,
让文字的鱼儿归于大海。

我必要跳过语言的海峡,
像灵蛇一样泅渡,游弋,
并要全力幻化成 造世之初的人形。

但我要把灵丹取出,
存于你的心界之内,
避免人魔两界的浮嚣争尘。
并信你,能将其守护,善存。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涅槃重生?

渥水 – 2024冬 – 短文

皮埃尔何去何从

作者:笑言


我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搬来多伦多有一阵了,还惦着渥太华的旧房客皮埃尔。皮埃尔是市中心一座大厦的保安,经常上夜班。他的妻子塞琳已退休在家,干脆随了他的作息时间,于是他家的小屋白天经常拉着遮光帘。

说是小屋,其实就是我房后的独立车库,由前任房东改建成一个独立单元,一室一厅一卫以及一个很小的工具房。在加拿大,这种单租房叫Coach House。我买这处房产的时候,皮埃尔已经在里面租住了八年。
当时房产经纪说有个老租客不肯搬走。我们觉得一座小楼足够自己住,有个单住的房客也不错,可以抵消一部分房贷。可皮埃尔的房租还是八年前的标准,房产经纪说皮埃尔跟前房东处得像兄弟一样,从未涨租金,只有500加元。皮埃尔说自己收入不高,既不肯加租,又不肯走。他说早把小房子当成自己的家,舍不得离开。
这让我有些犹豫,恶租客的故事不要太多,毕竟我是个怕麻烦的人,有点想放弃。我觉得便宜一定有便宜的问题,但房价是个硬指标,直接抹去了我的迟疑。
我们决定先做房检。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在后院第一次遇到了热情开朗的皮埃尔。一个粗壮的法裔汉子,年近六旬,操一口带有浓重魁北克口音的英语。大概是长期做保安的缘故,他张口闭口称呼我们先生太太,相当有礼貌。
当时他正在后院锯木头给小屋搭一个门廊。我有些疑惑,问这是前房东留下的工程?
“你是说杰瑞?”皮埃尔笑道,“那家伙才不管,是我自己闲不住。”
他告诉我,这些年只要手头宽裕,他就买材料做装修,这间小屋,从外墙到门窗,从屋顶到地面,从电气到水暖,几乎都被他修过换过。
他说:“就是你们住的小楼,我也帮着杰瑞干了不少活。”
皮埃尔真不见外,进屋帮着验房师找水管总阀门和天花板的入门。楼上楼下转着,对这座小楼如数家珍:厨房地板什么时候换的,浴室哪年修过,甚至哪盏灯他不喜欢,可杰瑞非要装……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由想起了房产经纪的描述,问道:“你跟杰瑞是兄弟吗?”
“不是不是,只是朋友。”皮埃尔爽朗地笑了,“他跟我一样是退伍老兵。我们一见如故。”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租金为什么那么低。
验房师里里外外忙碌了一个下午,一边查验一边拍照记录,一边感叹这真是一座老房子,问题还真不少。
临别时,皮埃尔的太太塞琳从后院辟出的一小块菜地中摘了两条小黄瓜塞给我太太,一定要我们尝鲜。
第二天我收到了验房师的报告。房子问题不少,好在没什么大毛病,对老房子也不能太苛刻。其实我刚入职不久,就是找个临时住所,以后肯定会换一个更合适的。这大概是许多华人的做法吧,攒钱借款,省吃俭用,精算到每一分钱,一定要想方设法买一套房子,总觉得有个房子才能安身立命。钱少就先买个小的,然后三级跳,直到换成所谓的豪宅。而皮埃尔这样的本地人,可能一生都不会去买一个束缚自己的房子。矛盾的是他们又非常喜欢打理房子和花园。验房那天皮埃尔把我和太太拉到一边说,如果还能接着住,剪草和铲雪他全包了,房前屋后的维护也用不着我们再找别人,他甚至没有提材料费。
离开的路上,太太说皮埃尔看上去人挺好的,再说我们反正也不会住那个小屋,总归要租出去。换个新房客恐怕也多不了几个钱,不如就让他们接着住吧。
皮埃尔付的租金虽少,却从不拖欠。他们的黄瓜和西红柿熟了,经常送我们几个。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也送些月饼和饺子给他们。
皮埃尔和塞琳有时会坐到前院门廊中吸烟,我有时也去跟他们聊天,一起晒着太阳,看街上的车来人往。我了解到皮埃尔2006年曾经去过阿富汗战场。说起那段经历,他立刻就兴奋起来,仿佛又身穿迷彩服,在绵延的黄土山地上与塔利班交手。
“法克!那场战争死了八十多个加拿大军人啊!”皮埃尔感慨道,他不时会蹦出一两个脏字。
我没问更多的细节,也没问为什么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买不起一幢自己的房子。生活中总是充满意外,而我们一直在盲行。
一天听到叮叮当当有人在折腾,出去一看,原来是皮埃尔看到小楼前门的纱门坏了,主动帮着做了一个替换的木架。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他经常花钱买些小东西,比如门廊上怒放的花篮、鲜艳的窗帘、新电动工具……
又有一天,猛然听得后院轰隆一声。我赶紧跑去一看,却是皮埃尔把小屋的旧烟囱拆掉,半截烟囱倒在地上发出巨响。他拉回一些木料和墙面材料,把损坏的地方补好。
皮埃尔总是乐呵呵的,没有街坊四邻不认识他。夏天他会把左邻右舍的草地一并修剪。冬天会推着吹雪机光临邻居的通道。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干的,他铺张硬纸板就躺在车下换了机油。换车胎更是不在话下,他甚至主动要求帮我们换雪胎,但毕竟事关安全,太太不放心他的手艺,宁可去车行。
如此和谐,搞得第二年我们也没好意思给他们加房租,还是500元一个月,估计是全市最低租金。
他和塞琳经常去酒吧喝酒,去外面吃早餐,冬天还要乘游轮。有时我恨不得对他说,你们就不能节省点,买个自己的房子?
朋友帮忙介绍了多伦多一个更好的工作。疫情过后这种机会可不多,我和太太决定搬过去,这边的房子自然要卖掉。我们找了原先的房产经纪,特意请他多关照皮埃尔夫妇。当时出价最高的两个买家,一个流露出要把皮埃尔小屋收回的意思。我立刻毫不犹豫卖给了另一家,这样皮埃尔就被顺利移交到下一任房东。
圣诞节互致问候时,皮埃尔告诉我,新房东并不是自己住,而是把小楼隔成了四个卧室,每间出租600元,比他温馨小屋的租金还高。房东跟他谈了几次,要么房租翻倍,要么搬走。他坚决不搬,也不同意交那么高的房租,双方在耗着。
又过了两个月,皮埃尔说房东挂牌卖房,要他赶紧搬走。
我疑惑道:“不管换谁做房东,你都可以接着租,干吗一定要你搬走?”
皮埃尔烦躁地说:“我都不知道他是真的要卖,还是为了赶走我。”
这几天他不停给我发信息,通报着他和房东斗智斗勇的情形。我心想这又不关我的事,为何总是找我倾诉。
这天皮埃尔说房东让他签个搬出协议,补偿给他6000元,也就是一年的房租,他必须在两个月之内搬走。
我沉吟一下道:“提前60天通知是政府的规定,看来这位房东很守法啊。他补偿你一年房租其实很不错了,赶紧找个新家搬走吧,那个小屋也太小了。”
皮埃尔火大得很,说:“那个协议就是布谢特!现在上哪里找500元的房子?房价法坑贵!6000元也就只够三个月的房租。”
下一天,皮埃尔说房东又加了一条,给他租一辆搬家用的卡车,看来铁了心要请他离开。
我不由对他说:“适可而止吧。你再不搬,两个月后他有权上诉到房东和租客委员会,强行让你搬出去。到那时,你可能什么也捞不着。”
皮埃尔不屑地说:“他想得容易。听证会明年四月才举行,怎么判还不一定,总之法律会保护我们租客,看谁拖得过谁。”


“可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岂不是两败俱伤?”
“我早把小屋当成自己的家,想要把我赶出去,他也得脱层皮。”皮埃尔恨恨地说,“今年房价下跌,房东说他被新买家砍下去一万多。加上房子抵押贷款到期,新利率比以前提高了一倍还多,他现在苦不堪言。”
“就不能相互体谅吗?”我说,“毕竟房子不是你的。”
“我住就是我的。”皮埃尔说得斩钉截铁。
我彻底无语。
此后,皮埃尔也不再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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