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作者:一尘
我从桃岭过,桃花落满衣。
花香疑似酒,未饮已心痴。
一片片清丽浅淡的花瓣装点春天的桃园,粉装悄然推开寒冬的刻板,和风暖意涌上心头。花团似锦的桃林布满山岗,填满了大地的寂寞空旷。芳草连绵的田野,打湿行人的裤脚,扑鼻的馨香慕然入腹。一株株碧树堆叠的春山,藏着万物生长的搏动。一弯弯融冰的曲水流进小溪,浸润土壤,滋养着生命的摇篮。
春天的时钟指向出发的栅格,钟声冲进耳鼓,震荡着峡谷、河畔,瞬间把迷茫的睡梦惊醒。春风像滴进了人间的酥油,柔化了时光顽石般的坚硬,林中的鸟儿冲进天空,欢歌春天的美妙。
春天里的生命有声,春雷滚滚,河水淙淙,杨柳簌簌,春禽呖呖;万物并作,人间一时不可方物。苏轼曾写道:“春山磔磔春禽鸣,此间不可无我吟。”春天属于萌芽与少年,春天属于生长与蓬勃,春天属于梦想与奔驰。
我的青春岁月正值十年浩劫后的春天,压抑的十年严冬终于结束。改革开放,一时春风浩荡。或许,那只是因为很多原本应有的模样复原了,放置错误地方的物品归位了。万物顺应自然,就能感觉到自然赋予的力量,生命蓬勃而挺拔。我幸运地迈进黑龙江大学的校门,接受春天的洗礼。大学让那时的我们长出羽翼,在梦想和书海里翱翔。一张课桌改写了我们一生的命运。
我们宿舍有八个人,四张上下铺的床。每人几件衣服,和床单、鞋袜加一起,不满一个行李箱。当晨光还未出现,寝室里就有人悄悄地起床,洗漱完毕,去教室学习了。晚上主楼大厅、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同学们仍在读书。图书馆里坐满了学生,去晚了就没有座位。晚上十点,图书馆老师一次次提醒,马上要熄灯闭馆了,同学们才从座位上不情愿地离开。寝室里有两个年长的姐姐,一个来自大学,一个来自部队。她们勤奋刻苦,成熟干练,是我们的榜样。军人姐姐总是一会儿就把床单洗得雪白,做什么都干净利落。每天晚上是我们装帧梦想的时刻。那些有成就的前辈,那些写进古今名著里的生动人物,都是我们追随的目标。听力练习磁带中,有一盘电影简爱的原版语音。我们除了模拟罗切斯特和简爱那些精美的对话片段外,那样的爱情观也植入心底。我们非常喜欢独立、善良、勇敢的简爱,喜欢成熟、深情、温暖的罗切斯特。虽然他的生活支离破碎,却百般呵护简爱。他们追求的精神共鸣,似乎也埋在我们心底。大家都希望在爱情中遇到“罗切斯特”。我们调侃道:世界上至少还需要八个罗切斯特。
二年级我们开始军训,在炎热的阳光下训练。大家太累了,中午回寝室睡一会儿,但都起不来。军人姐姐看我们个个睡得像木头,叫也叫不醒,她用花果山洞主的声音大声道:“孩儿们,操练起来!”我们被她的呼唤逗得大笑起来,急忙跳下床,奔赴操场。
清晨的操场,有很多学生在晨练。我每天跑800米,后来在大学教书,一直坚持早晨跑步,直到有了女儿。那时感觉浑身是朝气,自己在和太阳一起奔跑。
学校有两个食堂,学生食堂容纳两千多名学生。那时的伙食主要是粗粮,玉米和高粱米,只有不到20%的细粮大米白面。买饭需用钱票和粮票。我记得每个月35斤粮,白面4斤,大米2斤,不是公斤啊。也就是说一个月只能吃四顿大米饭。大米票都留在周末或节假日用。那时年轻长身体,总是感觉到饥饿。没等食堂开饭,学生们就排起十几排长队。大家基本都是手里拿着一个碗袋,一个小本本,边等边背单词。食堂的钱票背后,写满了不同程度的英语单词。大家嘟嘟囔囔,像一锅煮沸的粥。
早晨上课前,教室、大厅、操场、教学楼前后的林荫小路,到处都是学生捧着书在读。我们就像四处漂泊的流浪者找到了家;像饥饿的人有了食物,贪婪地汲取知识能量。
记得一天早晨阴雨连绵,几百人汇集在主楼的大厅里读课本。英语系,俄语系,日语系的教室在教学楼主楼的一楼、二楼和五楼。大家一边读,一边来来回回地走,不自觉地都从前门向后侧走。大家无声的默契,每个人走出一条条重叠的线段。大家各自背书,虽然人声鼎沸,又互不干扰,像极了一群心无旁骛采蜜的蜜蜂。每天课前都是这样,而那天下雨,大厅的人格外多。我相信电影也不会这样渲染,然而那却是我们大学时代的真实。如果说那时我们学会了多少高深的知识,倒也不是。因为那时的中小学没有系统授课,大家整体起点较低,很多人已过了读书的最佳年龄。但大家学习恨晚,那份执着和努力却是罕见的。我喜欢那时候从不考虑条件,一心读书的自己;那时候一心扎在书里,信念从不动摇的自己;相信生活和未来,做事不打折扣的自己;友谊清澈见底,是非分明的自己。即使遇到挫折后,舔一舔伤口,仍毫不迟疑,马上重新上路的自己。
我们毕业三十周年校庆时,耄耋之年的英语系老教授陈川国先生说:我教了一辈子的书,从来没有见过像七七、七八级这样热爱学习的学生。这两届是我们最喜欢,也是感到最骄傲的学生。很多在场的老师和学生湿了眼眶。时光荏苒,读书的时光重现眼前。我们这些当年的青年学生已过天命之年,有的已过耳顺之年。那次聚会我们有幸看到老师和同学,而今很多老师已经作古。
我们的青春岁月就这样在春天里扎根成长。那时我们心中有梦,眼中有光。
春天也充满了诱惑。满园桃花为君开,十里桃林待君来。春天一定在等待每一个生命发芽长大,为每个人圈一个营盘,让人绽放生命的妍丽。人们穿越春天,却会穿过不一样的桃林。
谁不是春天里的一枚少年,贪恋春天酿的绿蚁新培?少年把梦想的屋顶架得很高,然而羸弱的自己却终究无法把华丽的梦想装上完美的四壁和门窗。梦想的宫殿,抵不过一间普通有尘烟的屋舍。当我们因失落怨恨对方辜负我们,没有践行美好的许诺时,谁又没在不自觉间为对方描绘过甘饴的黄粱?梦的尽头是破茧之痛,是跌落在冰冷现实的失望。但无论翅膀多么弱小,都要振翅重新起飞。少年不识蝶舞中的自己,把期望放到对方身上。对方是春天,宠你入微,而你是玉树临风、粉装飘袂,怎么可能?
少年撤着春天的衣角,捶胸顿足,不肯松手。宁舍天下万物,不舍手中的那束梅香。那一刻,放不下手中那杯痴情酒。就是死,也要死在花下。那一刻,爱情霸占了心脏的全部搏动。我生为君来,我归为君去……唉,谁不是春天的孩子,懵懂中只有自己的世界?不知井外有海阔天空?然而,桃花终究不会一直开放,春天也会消逝,少年的悲伤与春水流去,包扎好滴血的心脏、破碎的梦想,走向远方。
春天的迷惑让少年们受伤,人生的阅历让我们懂得:短暂的花开不是世界的全貌,而只是人生的起步。
然而,逝去的春天还会回来。无论有多少人在春天里受伤,还有更多的人扑进春天的怀抱。在春天的香醇中撒娇,撒欢。后浪也不会因为前浪的高度而为自己设限,他们只是拼进全力去搏浪。春天还是那么美。浪漫的爱情还会在春天里萌发,澎湃。
我们从羡花人变成了花瓣,长成了桃树,衬托春天;化为泥土收藏春天。我们在西方小说中读到的浪漫,也在自己的人生中品尝,跳在浪峰,没入谷底,泪水与欢笑都在春光中映影,只有自己看得见。
从少年到白头,生命被赋予同样的春天。春天里,依然有春风入目,呼唤着爱情。我们也可以是春光的播种者,是少年的守护神。用春天的文字拨动那些忧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