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管
作者:杜杜
天蒙蒙亮,王奶奶悉悉索索出了门,从邻居家那滴答着的水管底下取出满满一大罐水,浇进自家地里,又把空罐子放回水管下面。这才微笑着回家换了劳动服,重新回到菜地。
她微笑地看着菜地,黎明的微光笼罩着她的硕果,高低错落的绿覆盖了青黄的冬痕,豆角秧子已经窜到半人高,白菜苗齐刷刷地铺出一块翠绿的地毯。她全副武装,是孙女淘汰下来的粗布宽松衣裤,蹲地就高施展得轻松自在,手上戴着儿子给她买的园丁胶皮手套,劳动者的光辉身影就这样在晨光映照下和菜地浑然一体。番茄得搭架子了,豆角秧子太单薄,需要上肥,杂草跟竞赛似的,生长的速度远远快于拔除的速度。
移民加拿大10几年了,王奶奶年年盼着春天的降临,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的双手还是得泥土来滋养。这几年孙女大了,快中学毕业了,她逐渐从照顾孙女的劳务中解放出来,这片菜地就更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她比太阳起得早,比夕阳落得迟。菜地很懂事,用丰硕的果实报答她的辛勤。从六月就开始源源不断地供应新鲜纯天然蔬菜,除了满足自家的需求,连邻居和儿子的朋友们也经常是受益者。
黎明的空气带着丝丝甜意,微风拂面,晨鸟欢叫,露水在叶片上折射出晶莹的五色晨光。她欢快地劳动着,一边想着家乡的黄土地,儿子就是吃着她亲手种的玉米高粱,一步步从小学长到中学,从中学升入大学,从大学飞到外国来的。她脱了手套,去触摸土壤,触摸叶片,那些软的、硬的、扎手的、脏了手的感觉,让她觉得踏实。她嘴里哼出不成句的山歌,眼睛里流出爱意,这是她的世界,谁也进不来,比房子里的世界好得多。
东边的豆角地挨着隔壁人家的草地,王奶奶看着那边杂乱的草地,叹了口气。那是一户出租房,房客从不打点院子,房主是儿子李勤的同事老崔,也是中国大陆来的移民,一个月才来割一次草,遇上几天绵阴小雨,那片草地就迅速变成野地,杂草毫不留情地挤过两家之间的栅栏,这豆角地就首先遭殃。王奶奶跟儿子李勤说了几次,儿子答:“人家院子里长草,咱们多什么嘴,那些老外动不动报告警察的习惯,咱们中国人可没有,房主老崔是我同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妈您就将就一下,不就拔拔杂草吗,有他家传染过来的杂草,没他家传染过来的杂草,能有多大区别? 我可不去得罪这个人。”
这天,王奶奶刚除了豆角地里的杂草,起身锤着自己酸痛的老腰,正愤愤不平地看着邻居家的野草地生闷气,那滴答的水管就亮了她的眼睛,水管在邻居房子侧面,那个位置两家没有围墙。她默默看着那水珠逐渐凝聚,嘀嗒,落进地里,又开始的新的一滴,一丝快乐的涟漪在心湖里荡漾起来。
她忙不迭地进屋找了一个最大的罐头瓶子放在那个漏水的水管下面。水滴得并不快,一上午才滴满了一罐。王奶奶多了一件事情,每四五个小时,去换一次罐子,那一罐子水自然是流进了她的菜地。
“让你再嫌我浪费水,这下好了。” 她自言自语。
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事儿,去年无雨,赶上青菜抽苗,王奶奶每天都得拿着大胶皮管子浇地。儿媳说:“妈,现在流通这么方便,什么菜商店里没有?你拿着胶皮管子哗啦哗啦的时候,流走的不是水,是钱。你不是腰痛吗?别费那个劲种地了。”儿子当时就火了:“我妈就这点儿爱好,你管她干嘛? 妈,你种你的地,别听她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 我在这个家算个什么? 连一个屁都不如。”
“呦,我妈的屁怎么了?没我老妈上下通气,你能把你的学位念完?咱娃能回家就有热乎饭吃? 你现在学也读下来了,工作也稳定了,萌萌也长大了,你倒嫌我妈费水了? 你良心喂狗了?”
王奶奶回屋把门关上,本来就不爱说话的她,这种时候更加没话。儿子是好儿子,媳妇再挑剔,日子也得往下过,她毕竟是孙女萌萌的娘,咱不能掺和,也不敢掺合。
自从有了这个水管的新发现,四五个小时为一个单位,变成了她的生物节律钟,她的身影往返于水管和她的菜地之间,连晚上都不错过。临睡前她会溜出去换好空罐子,第二天一大早,正好一满罐。她一晚上本来就只有四五个小时的觉,多合拍!心里揣着满满的快意,王奶奶看着隔壁院子里的杂草也不那么气愤了,拔杂草的干劲翻了翻儿,几乎可以用兴奋来形容了。
一个周六,王奶奶掐算着有一个月了,老崔就要来割草了,她把水罐拿走,按下心疼,今天少浇五六罐水呢。她很佩服自己的料事如神,老崔果然来割了草,没有发现水管的秘密。呵呵,她还可以接着享用下一个月的免费水。老崔割完草,王奶奶剪了一袋韭菜和两根带着毛刺的黄瓜,隔着栅栏递给他:“我种的这菜啊,是用鸡蛋壳和黄豆水泡出来的天然肥料养的,好吃得很,快拿去尝尝。”老崔照例夸得王奶奶好像世界上最好的农民,王奶奶仿佛腾云驾雾,心里高兴,接水的干劲更加理直气壮。
日历很快翻进了8月,中间又有两次躲过了老崔割草的日子,老崔也照例吃到了她那些清沥沥的新鲜蔬菜。
入秋之前的一天,李勤突然从院子里把老妈拉回房子,凶狠地问:“妈,你干了什么?”
王奶奶看着儿子手中拎着那个罐子,吓得不轻,说不出话来。
“刚才老崔过来敲门,说你知道他家水管漏水,用这个罐子接水浇地。妈,你干这事儿干了多久了? 你怎么能, 哎,干这种丢人的事儿呢?”
“他家水管漏水,水落到地里都白瞎了,我接水是替他家节水,做错了?”王奶奶的声音低得她自己都听不见。
“那是他家的水,人家的水落到人家的地里是人家的事儿,你去接人家的水就是偷用人家的水,你不知道吗?你知道他家水管漏了,怎么不告诉他,理应告诉邻居修水管啊! 这,这,让我怎么说你……”儿子脸红脖子粗,双目铜铃般圆睁,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他家杂草总侵犯咱家,你不是不管,他家水管漏了,咱们就有义务通知他家?”“杂草是杂草,水管是水管,这怎么扯到一起了?”
王奶奶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家草可以长到我的院子里,我顺手接点儿被浪费掉的水有什么不可以?我又没偷没抢,没去他家水笼头接水,她想不通自己哪里错了。 可儿子的脸色真难看,她张了张嘴,把冲到嘴边的话都咽回肚里去了。
儿媳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这事儿从此成了儿媳口中的把柄,“多高级的妈! 连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儿都能做出来。”
“你要是再提这事儿,我就跟你离婚,你听清楚了? ”李勤的脸扭屈得好像天津大麻花。他心里泛堵,老崔不知道怎么嚼了舌头,公司里经常有人冲他指指点点,同事们把这事儿当了笑料,谁都知道他家擅长贪小便宜,他有苦说不出。 老崔白吃的那些蔬菜可没人想得起来。
入冬之前,萌萌的同学里也有了风言风语,儿媳没憋住:“丢咱们的人也就算了,现在连萌萌的人也一并丢了! ”李勤不知道怎么一巴掌就挥到了妻子脸上:“你不记得我说的话吗? 这事儿如果再提,就离婚! 我妈再不好,也轮不到你拿枪带棒地挂在嘴上!没我妈,就没我的今天,你懂不懂? ”又转身对着孩子喉:“萌萌你听好了,咱家的事儿用不着别人瞎操心,你犯得着在乎别人说什么吗? 奶奶做了错事儿,错就错了。这事儿再也别提。”
婚就这么离了。儿媳临走时说:“你和你那个恶心妈过吧,养出个家暴的儿子,我再也不受这个气了!”
半年后,萌萌进了大学,家里只剩下王奶奶和李勤两个人。王奶奶手脚慢了下来,懒得动,经常坐在窗口发呆,一坐就是半天,雕塑似的。 春天来了,王奶奶没再出去种地。 很快,那片菜地就被杂草覆盖了,两家的杂草连成一片,倒是显得颇为协调。
李勤出门时说:妈我去上班了。 回家时说:“妈,我回来了。”饭早就在桌上摆好了,俩人默默吃饭。 李勤话很少,和王奶奶一样,俩人总是很专注地品尝饭菜的样子,盯着面前菜盘子的目光跟研究院的显微镜一样,盘子里的菜都是超市里买来的。
夏天过去,王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地起不来床。 医生说没什么毛病,就是衰老了。
有一天,她拉着儿子的手说:“儿子,是我害了你,那个水管…… 我不是故意的。”第二年春天,她安静地离世。李勤按她的心愿,把骨灰洒进了郊区的树林,他从此经常去走那树林。
他开始收拾那块地,小时候他是经常干农活儿的,父亲死得早,母亲靠卖菜供他上完高中,他是他们乡里第一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的,乡长都到他家来贺喜,还握了母亲那只铺满老茧的手。 他弯腰奋力地把菜地收拾得好像艺术品,眼前晃动着母亲瘦小的身影,那个身影经常挑着扁担忽悠忽悠第去赶集,扁担两头那两筐绿油油的蔬菜是两座巍峨的小山,在母亲肩上颠簸着。 李勤低头努力继续母亲的事业,一个人吃不完的菜都拿去公司送人,老崔见了他就躲开,他并不介意,不认识一样擦身而过。
隔壁乱七八糟的草地还在一如既往地生长着,墙边那个水管早就修好了。 李勤在自家地界里种了一株生长旺盛的绣球花,每年入夏,那旺盛的花树就把水管严严实实地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