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
作者:雪犁
说起拜年,在我小的时候,是真的要跪着向长辈磕头的。当然,这是关上门偷偷地磕头的。
记得七十年代初的那个农历新年,和往年一样,母亲穿上用旗袍剪去下摆请裁缝定身改做的乔其纱夹袄,在外面套上一件灰色的列宁装,两手各牵着身穿新棉袄新棉鞋的我和姐姐,跟在提着大包小包年货的爸爸后面,去向爷爷奶奶拜年。其实爷爷奶奶家就住在同一条弄堂里,但据说希望独立门户的爸爸和妈妈,在结婚后提出每月孝敬爷爷奶奶25元,便不再去爷爷奶奶家搭伙吃饭了。很多年后母亲告诉我,在那个年代里,这样的做法,是带有一丝不孝顺的。
推开门,爷爷威坐在一个高背藤椅上,我和姐姐赶紧喊:“爷爷新年好!”。叔叔顺手取来饭锅保暖用草窝上的盖子,往爷爷脚下一放,这时候奶奶笑咪咪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往爷爷身旁一坐,姐姐就乖乖地跪上了草窝盖子。姐姐磕头起身后,轮到我的时候,我就憋着嘴唇一边偷笑,一边跪了下去。一旁的叔叔说我态度不认真,我站起身来向叔叔吐吐舌头,矫情地反叛说:“磕头是四旧。”。
爷爷患有白内障,耳朵也聋,他干枯的手离开取暖用的烫婆子,拉着我和姐姐的手,慈祥地笑着。这时奶奶从绸缎袍子里掏出两个红包,我和姐姐各自恭敬接过打开,红包里是两块银币。母亲从我们身后赶紧接过红包,嘱咐我和姐姐说谢谢。这是我最后一次拿到爷爷给的红包,过了一个多月,爷爷在宁波老家去世了。爸爸满足爷爷最后的意愿,把奄奄一息他背到上海十六铺码头上了船,在他宁波老家祖屋后的竹园里悄悄地落葬。丧礼后我们全家回到上海,我问起爷爷给我和姐姐的银币,妈妈从抽屉里取出来给我看,两枚是袁世凯的“大头”,另两枚是孙中山的“小头”。
父亲是家里的长兄,每年春节磕头之后,我就与妈妈一起进了奶奶家的厨房帮手做团圆饭,妈妈作为大嫂,要赶在姑姑带着表哥表妹来拜年前做出一桌菜来。其实年菜在农历新年前的两周前就开始准备了,妈妈为了讨爷爷奶奶喜欢,做的菜式大部分是宁波传统菜,由于当年没有冰箱,物质也没有现在那么丰富,妈妈就要提前帮奶奶制作风干鸡,用酱油腌制五花肉,瘦肉灌制的腊肠,还有风里吹干的海鳗。
虽然我是家里的小女儿,但母亲分配给我的任务也不轻。上海的冬天是阴冷的,母亲在做酱鸭前,总要让我捧着冰冷的鸭子拔鸭毛,这给我童年带来很大的阴影,出国后只要看见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就会联想到这布满胡子的讨厌鸭头。我比较喜欢干的活是做蛋饺,江浙人过年不吃饺子,但寓意着金元宝的蛋饺是必不可少的。 我喜欢站在暖炉前,在小小的圆勺上涂一点点猪油,然后在勺里注入一汤匙的蛋液,将小勺在炉火上轻轻一转,放入一点调好的肉酱,将蛋皮对折封口,金元宝就做好了。
江浙一带的年菜,每个菜的量不大,在北方人看来有点小家子气, 可在物质缺乏的年代,要保持传统做出八个冷菜,八个热炒,还有大菜和点心,对母亲来说,是用足了她智慧和心思的。酱鸭,熏鱼,油爆虾,烤麸,金瓜拌海蜇,酱油肉,鳗鱼鲞,油焖笋……在冷菜结束后再吃两条刚炸好的春卷,还有一碗糯到口里即化的宁波猪油汤圆,这股暖流激发了胃口,接着母亲又边做热菜边端上桌,水晶虾仁,葱爆海参,苔条黄鱼,糖醋排骨,蚝油牛肉,家乡红烧肉,塔菜炒冬笋,还有毛蟹炒年糕……最后当爸爸帮妈妈端上一个高脚暖锅,热气腾腾的金元宝蛋饺一排排浮现在眼前时,爷爷奶奶姑姑叔叔的赞叹声,是对我劳动最好的奖励。妈妈用冒着汗的额头,贴在我潮红的脸蛋上,我可以感觉到妈妈的骄傲。
八十年代末我出国留学后,就再没有机会吃到妈妈做的年饭,因为中国农历新年时,加拿大的学校或者公司都不放假。母亲因患帕金森在七十多岁就去世了,所幸的是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农历新年,因照顾她的阿姨返回家乡过年,使得我有一种责任感回家照顾母亲。当时我竭尽全力回忆模仿妈妈煮过的年菜,但却煮不出妈妈煮的味道。而妈妈也因为吞咽困难,没能吃上几口。
历史在重演。今年儿子因为疫情在纽约读书无法回家,实际上他在七年前离家出去读大学,也没有机会回家过年了。可我们这代人,不管离开中国多久,我们心中的新年依然在春节,这是缅怀亲人的时候。虽然现在年轻人不用下跪,通过微信就能抢到红包。但如果让我再有机会回到童年,我是愿意向祖辈下跪磕头的,虽然他们严厉的教育被我们反感过,他们不善言辞的爱也让我们误会过,可我们总是在慢慢升级到和祖辈当年一样的年纪,才渐渐懂得他们内心的寂寞和对小辈的思念。
这几年的年饭,我都是和朋友一起在餐馆分享的,而今年因为疫情我们只能在网上订餐。虽然不用在厨房劳累似乎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福气,可无法再享受到与家乡亲人团聚在一起品味年菜,却是我们海外游子的遗憾。俗话说,出门靠朋友,好在来自祖国各地的兄弟姐妹在国外视同亲友,我们的亲情,化作一句简单的问候,那就是最朴素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