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绿
作者:杜杜
院子里的荒凉是碧绿的,少有人把碧绿称做荒凉,这不合理。绿的生气,绿的蓬勃,绿的欣欣向荣都给人生命旺盛的信号,怎可“荒凉”?可这片绿却在夏末的雨后给眼睛抹上无法拒绝的荒凉色彩。
花是艳丽地开放着的,红的白的桔色的,一堆一簇一捧,可是花间的杂草与花朵竞相争艳,半人高的挺拔顿时让身边的花簇黯然失色,它们密集地拥挤在花丛之中,扎扎刺刺,占据了所有空闲的土地,这是野地的风度,野花的浪漫。这样的花圃如果长在苇塘、长在河堤会是一道让人回头的风景,长在家里的后院就刺了眼睛,那是少了人气的散漫,缺了呵护的无奈。
草坪是油绿的,均匀的草叶间却猝不及防点缀着无数宽宽窄窄的其他叶片和零零星星的野花,草坪于是变得不够纯粹,绿,有了断点,有了丝丝缕缕的疤痕。蒲公英圆嘟嘟的种子七七八八地站在草坪四处,骄傲地昂首伫立,飘逸自然,随时准备迎接风的爱抚,然后潇潇洒洒地播撒在草坪深处,幸福地生根孕育发芽。
想起当年刚落地加拿大的时候,隔着车窗观望春天一望无际的草坪和草坪上星星点点的黄色蒲公英花朵,心中漾溢的兴奋,这些美丽的黄花,曾怎样撩拨起我对这方土地新鲜的热爱啊。多年后,面对油绿的草坪,我对那些黄花和承载黄花的茎蔓充满无奈,它们是草坪的敌人,它们以强大的播种力和生命力侵犯着草坪的翠绿,打破着那绿的纯洁。自从开始禁止使用化学除杂草剂,草坪上的蒲公英就不得不被一根根地铲除,那个设计独特,不必弯腰弓背的拔草器用坏了两只,院子才持久保持了一份喜人而纯粹的油绿,那些草叶和油绿里有着主人滴滴汗水的滋养。可是现在,久违的草坪,女主人的远离放任了所有杂草的自由,它们张狂任性,它们如此无拘无束,它们大大咧咧地住在后院的碧草之间,泰然自若地和草坪分享土壤的营养、阳光的温煦和风雨的抚摸,涂抹出一个荒凉的院落。杂草丛生处,悠悠何人住?凭栏抬望眼,翠影无人顾。
院子的一角,曾开出一片菜园,早春时节,用上好的牛粪土铺盖,随便撒种,就会收获新鲜菜蔬点缀餐桌,原生态的生活滋味在诱人的清香中弥漫。而今,那块菜地上供奉着骄傲的的野草,它们横横竖竖占据着蔬菜的地盘,肆无忌惮。因为高大健硕无遮无拦,在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出,好像士兵把守着野地的原生状态,理所当然地彪悍着,草坪的荒凉竟然因此壮观起来。
院子成了这个野地的模样,并非无人居住。女主人久别之后站在杂草丛中,心头五颜六色七上八下,酱缸翻掉,盐桶倾倒,酸甜苦辣不知哪个滋味占了上风,与其说恨着这些乌七八糟的杂草,不如说怨着草坪的另一位主人!唉,难道绿的不是同一扇窗?难道青的不是同一份田?难道这庭院的椅子没给你片刻的惬意?难道这草坪的翠绿没滋润过你的心田?变化着的是院子的模样,还是那颗一贯充满责任感的家长之心?
女人穿戴整齐,大檐的太阳帽,防水的草地鞋,胶皮手掌的帆布手套,适合弯腰弓腿的弹力紧身裤。她站在院子里,俨然是个时髦的劳动者,那是个城市农人的特有姿态,即使劳作也保持着美丽的风度。她的手触摸着壮硕的杂草,心一梗,连根拔起。一次次弯腰,一次次直起,一根根地消灭,显然效率颇低,稍许,已经气喘嘘嘘。她于是改变策略,使用铁锹。一脚踩下去,长满杂草的泥土整块掀起,她惊诧于如此高大的草棘,根基竟如此浅薄,不属于这片土地的毕竟不属于。她猛地翻转铁锹,草根就根根外露出来,一群彪悍的“士兵”瞬间被翻倒横卧,她蹲下去,一根根抖落根上的泥土,把寿终正寝的野草塞进专用的回收大纸袋。整个下午,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内容。天色将晚,她的脊骨隐隐作痛,无汗,却浑身酸痛,面前裸露的黑色泥土映照着她脸上疲倦但欣慰的笑容,花圃已经干净得像个花圃了。她甩甩自己纤细的臂膀,收拾工具,心里酝酿着和男主人的对话。
“我收拾我们的野草园了!你看,花圃是不是很漂亮?”女人漫不经心地说。男人站在阳台上,面前的草地杂草仍密,花圃却干干净净地裸露着,一丛一簇一捧,红着,白着,纯粹地开放着。他无语沉思。夕阳映着窗棂,泛着橘黄色的光芒,草地笼罩在温暖的夏夜里,有虫鸣轻聊。
入夜,男人给女人腰下塞了一只热敷袋,他说:“周末我来收拾院子,你别再逞能!你,不要怪我,没有女主人的家,干什么都没劲!Well,还是有一件事情愿意做的,等你回来!”
半梦半醒之间,女人的脑海飘扬着诗句:荒凉的绿啊,生命蓬勃,仍可长满荒凉,因为眼前少了绿的主人;荒凉的心啊,虽然跳动,仍可表现沉寂,因为身边没有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