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
作者:张培军
(2019年春發表,2021年秋修訂)
在中国北方农村长大的我,对季节的感知是从周遭环境开始的。对于那时的我,四季的标志不是挂在墙上的日历,也不是触及肌肤的风霜雨雪,而是身边的花草动物。
老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边有几棵老柳树。沧桑岁月在它们歪斜的身躯上刻满了条条瘢痕。然而,它们个个仍旧枝繁叶茂,争相把长长的秀发低低地垂及水面。每当它们秀发上的结由黄变绿时,我的春天就来了。
绿柳不只带来了春天,也带来了欢乐。折一段铅笔粗的柳枝,用刀把上端切齐,捏住用力一拧,柳皮与木心随即松离。再在四五寸处用刀划一圈,一拉,柳皮就脱出。将一端捏扁,去掉外皮,一支柳笛就做成了。接着,些许震耳些许悠扬的柳笛声便从树下飘向四方。除了柳,还有几种花草也似乎可以作为春天的标志,比如桃花杏花梨花什么的,以及生长在向阳坡地的一种叫糠窝窝的小草。漂亮芬芳的鲜花着实招人喜欢,糠窝窝幼嫩果实的滋味能满足猎奇的快感,可我就是对柳芽情有独钟,偏执地认为只有柳芽才能代表春天的来临。
夏天的标志好像不只一个。枣花应是首选。
在老家,一年的花先从杏花桃花开起,接着是梨花,洋槐花,石榴花… … 当细小的黄绿色枣花开满枝头时,夏天就来了。
再者就是知了了。
家乡的知了有两种,一种个儿小,花翅,叫声尖细而悠扬。另一种个儿大,透明翅,叫声粗傻而单调。每当第一声细而长的知了声唱起,那就是明确宣告夏天的开始。
夏天是儿时最快乐的季节,村旁的小河是孩子们的天堂。河两岸有许多高大的杨柳树,吸引我们的是趴在树上的知了,逮知了几乎成了每天的要务。中午时分,小知了会从树的高处退到树干的低处,这时逮小知了不需任何工具。随着知了的歌声慢慢地靠近并藏在树后,把头悄悄地伸出观察知了的位置,然后把一只手的五指并拢,从后下方缓缓地靠近知了,到五六寸时忽然下扣,一只扑楞着翅膀的知了便在你手中开始高声抗议。
大知了都趴在高高地树杈上,逮它们需要特殊工具——知了套。找一根长竹竿,一端绑一段竹蔑,再在竹蔑一端系上马尾做的套,一个知了套就做好了。用时要把马尾套轻轻地放在知了的头上方,知了看到马尾套不但不飞走,反而会爬进套中。等知了进套后,迅速拉竹竿,一只憨憨的胖知了便被套住。
河岸树上有数不尽的知了,河内则有抓不完的鱼虾。小孩子抓鱼不用渔网之类的工具,徒手摸鱼就行。找一水流不急的河段,在上下方各筑一条泥坝,把坝内的水尽量淘去。当坝内的水足够少时,进去把水蹚浑,鱼儿就会浮出水面。这时要做的就是浑水摸鱼了。
夏日的欢乐总会使孩子们忘记时光的流逝,直到某一天下水摸鱼猛然感到河水不再温暖时,才会意识到夏天已尽,秋天来了。
不知怎的,对我来说秋天的标志有些模糊。如果非要给秋天找个标志,那就选雪花梨或酸枣吧。老家院子里有棵梨树,每当妈妈把多汁的雪花梨摘下几个分给孩子们时,空气中就有秋天的味道了。
酸枣树在家乡随处可见。秋天一到,高高低低的枝杈上挂满了酸枣。绿如翡翠,红似玛瑙。酸枣无甚多果肉,但那独特的酸甜却能让人终生难忘。
冬天的标志更是模糊,好像没有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或许是冬天本来就没有什么代表性的标志,或许是我对冬天从来就没上过心。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除了春节,对冬季确实不曾有任何期盼。
念大学去了北京,毕业后又在京城工作了近十年。北京离老家只有区区六百里,可季节变换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季节的界限不再清晰。如果说家乡的季节是一场节奏明快的西洋镜,京城的就是一场沉闷单调的单幕话剧。
大学离圆明园北门很近,每年都会到到圆明园踏青。家乡常见的植物花草在圆明园处处可见,湖边的柳也一样将长长的秀发垂及水面。可我总无法把这些景致与心中的季节自然而然地关联起来。
看来,这种对季节感应的缺失并不仅是因周遭环境的变化引起,或许更多是由内心的情绪变化造成。当然,对北京的花草也不是完全无感。大学北面有望儿山,山上长满了马尾松、野杏、酸枣。酸枣的滋味总能把儿时秋天的感觉从心底或多或少地勾引出来。
再后来,我来到加拿大。这次变化的不只是生活节奏,还有自然和人文环境。我一路从温哥华搬到温尼伯,再从温尼伯搬到渥太华。尽管三地的气候特点很是不同,但都有些捉摸不定,犹如一曲爵士乐,曲调或许高昂,或许低沉,但是高昂与低沉的转换有些飘忽不定。
初到温哥华是九月初,感觉有些像北京的十月,丽日当头,秋高气爽。可是一进十月就开始下雨,一场雨下到了第二年四月。一年过后才知这里根本没有四季,只有雨季和旱季。
温尼伯倒是没了雨季和旱季,但被替换为冬季和夏季。春季和秋季极短,似乎一夜之间便从冬来到夏,从夏来到冬。更过分的是,在这里夏雨冬雪的铁律不再灵验,六月雪可不只是传说而已。季节在这里总是相互包容,已做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相比温哥华和温尼伯,渥太华稍好些。虽然有了四季,但是四季的交替仍为犬牙交错状,特别是春夏之间。
加拿大气候多变,生活也是如此。辞掉国内稳定的工作,到此“退变”成一穷学生。陌生的环境,拮据的生活,高压的学习,再加上迷茫的前途,使我对季节变换的感应能力完全丧失。总觉得洋老天老是与人作对,该冷时不冷,该热时不热。
多年以后,随着生活和工作逐渐稳定,我对这里的季节变化似乎有所感应,季节的标志也开始建立。比如,在我心中,渥太华的郁金香成为了春的标志,红叶成为了秋的标志。但是,心底里儿时形成的季节变换节奏与身边现实的季节变化远未能契合。或许,这种契合永远不会建立,但又何妨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各样的季节节奏,我们要做的不是让季节节奏适应我们的生活模式,而是让我们的生活模式适应季节的节奏。你既然要适应这里的社会,就从适应这里的季节开始吧!
当然,儿时的柳芽、枣花、知了、以及让人心醉的酸枣,永远不会从心中淡去,它们会时不时地闯进我白日或夜晚的梦境里。梦醒时分,心中还是会有一丝丝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