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水 – 2018冬 – 短文集

恰空与人生

作者:木子

方向盘在手里轻轻地颤动着。一个个音符飞出喇叭,层层叠叠,跟着四分之三的慢板沿着谱线沉重地喘息着爬行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和凄凉在车厢里弥散,沉重的悲伤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安宁、一丝希望。这首巴赫的经典小提琴独奏曲目——《恰空舞曲》,在岁月的流逝中,不觉之间从年轻时的遥不可及变成现在的近在咫尺。不由得,心头涌上一丝明悟,是生活阅历的增加和无数耳闻目睹的人间疾苦让我离它越来越近了吗?

据说巴赫是为了怀念他逝去的第一任妻子芭芭拉而写了这首作品,结构完美,是在一把小提琴上演奏复调音乐的巅峰之作,后无来者。曲中使用了小提琴所能演奏的一切和弦与几乎不可能演奏的对位技巧,通过深沉的情感表达展现了博大的精神世界。在开始的八小节里,巴赫用一连串的分解和声以递进的方式描述了一个悲切的充满深切怀念的主题。之后,分解和声不断地以同时呈现两个不同情绪主题的方式演化出多达三十个变奏,从悲切怀念,到坎坷的人生,再到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坚定、乐观、喜悦与欢乐,最后是淡淡的悲思与怀念,就如同在描述人生的命运与悲欢离合。

听《恰空舞曲》第一部分d小调,思绪常常会回到那个喇叭喧闹红旗招展的春天。“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高音喇叭将这轻柔舒缓的旋律永远定格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仿佛是我人生旅途的起点。它轻和着《恰空》的多声部所表达的悲怆,为之添上了一丝明亮的色彩。

月亮被厚厚的云遮住了。与《恰空》交响的旋律变成了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那激越高昂的曲调和紧接着的八大革命样板戏里那些红色经典中的唱段和旋律。《恰空》中那巴洛克音乐特有的细致纹理在那一刻将时间拉长了,浓缩进了十年的红色时光。在《恰空》的行进中,随着样板戏旋律的淡出,出现了一个有些稚嫩的琴声。那是一个少年清晨时分在向阳院练习《斗牛士进行曲》。一位警察叔叔出现了,他质问少年为什么拉这些封资修的东西,并将少年押到派出所立案审问。派出所外,少年两手空空、满心惶恐,含着泪望向云端,双眼充满了破灭和无助。《恰空》的旋律在悲怆中继续着,间或夹杂着队列行进时的合唱声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合唱声声,少年长成了青年,又在锣鼓声的余音中背起行李去当了知青。

那是一个将思想统一到极致的年代,也是一个让不少人选择去遗忘的年代。用一句戏词来概括:“八年了,别提它了!” 对每个过来人来说,选择性遗忘并不能抹去那个年代刻下的青春印痕。这印痕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很多年后当同龄人聚在一起时,他们在酒桌上能有滋有味哼唱出来的旋律还是刁德一的“这个女人不寻常”和阿庆嫂的“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在《恰空》前十五个变奏的演进中,一个个知青生活的记忆残片浮现了出来:残破的干打垒农舍里只有一床棉被一套棉衣,寒冬中只有一个人能穿上棉衣出门,家里其他人则蜷缩在炕上的被子里。春天里,村里的孩子漫山遍野地去挖野菜,为的是补充粮缺。那个赶集经过的道口旁,一个农妇被火车碾得七零八落的肢体在炎日下散发着难闻气味。那个告别生产队去上大学的前一夜,队长召集全村社员开库卖粮,为的是能付清我一年劳动挣的工分共计52元。还有那个把无数人震醒的地动山摇的夜晚,千里之外的煤城和近百万的生命一瞬间变成了一堆弥散着臭气的瓦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活本就充满了苦难和艰辛,人生又何来一帆风顺?在命运面前,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卑微。只有经历了对人生六苦的深切体悟,才会在聆听这样的作品时产生共鸣。

《恰空》第二部分第十六至第二十四变奏开始变为开阔明朗的D大调,流淌着对爱情的美好回忆,充满了喜悦、欢乐、坚定和宏大,将音乐推向了高潮。人生漫漫路迢迢,幻海行舟冀松乔。生活中我们历经艰辛,也目睹了无数的苦难。是一个又一个黎明给我们以希望,是身边的人给我们以爱情、关爱与温暖,让我们有信心通过自己的艰辛努力,去收获的是更加美好的家园与生活。

最后,《恰空》第三部分的六个变奏回归到忧郁感伤的d小调,在对主题回顾的淡淡的感伤和怀念中结束,使全曲表达的主题在宁静中得到了进一步升华。世界何地无苦难?人生至处有清欢。往事已然成追忆,云烟渺处化青丹。

这部作品之所以经典伟大,不是因为它描述了一个人的悲情故事,而是因为它在一个更高的角度用音乐的语言去抒发了一种普世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它用了二十几分钟去演绎人的一生,从开头深深的眷恋和悲伤,到人生坎坷与悲怆,然后是戏剧性的变化,喜悦、欢乐与希望,最后是平静中的衰老与哀伤。

《恰空舞曲》,用一个八小节的复调音乐主题,呼唤出了一个世界和这世界中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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