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琳诵读《父亲的腿和我的太阳》 – 作者：沈凱

作者：沈凱
诵读：林琳

父亲是一年前的秋天去世的。按照父亲的愿望，母亲不远迢迢把父亲的骨灰带到了他生前交代过的地方。父亲的坟座落在世界地图左上角一块宁静祥和、风景秀美的山腰间，周围郁郁葱葱绿树环抱，不远之处就是神圣的教堂。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没有能在他身边，听母亲说他走的时候十分安祥，嘴里还衔着一片桔子。料理丧事的时候母亲问我：你有什么要办的，我们给你办吧。我说：帮我放一张我的相片在爸爸的口袋里，我想陪陪他。姐姐说：你放心吧，我会放一张我们的合影，我们会安排他一路走的很好。“一路走好”四个字让我突然想到了父亲残疾的双腿，我想说：要不要让父亲走的时候也随身带上一副拐杖？

小时候对我们家三个孩子来说，父亲的腿就是那一副倚靠在椅背旁或墙角处近乎威严的拐杖。记得那时候，父亲每天早上拄着双拐坐上人力三轮车去上班。下班的时候，哥哥或是姐姐就会马上跑到院子里接父亲，在走廊通往院子拐弯的台阶处父亲一定要撑扶一下他们的肩膀。能让父亲信任的倚靠一下臂膀，是我小时候一直向往的，但那是大孩子才有的特权。

我六岁的时候曾跟着妈妈去给奶奶上过坟，在那里我们遇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半瞎老头，一边打开武斗中牺牲女儿的骨灰盒，一边请妈妈帮忙把张照片插在盒子里。当时我觉得胸闷难受，回家后很有一段时间会毫无原因的大哭。那天在我的嚎啕大哭声中，父亲象一棵大树一样“砰”的跌倒在院子里。妈妈说：我现在最怕听哭声，听见哭声就知道家里又要有坏事情发生。从那天起，我告诉自己要学会忍耐，要学会不哭。

后来的某一天，父亲不再去上班了。他有时坐在旧沙发里帮妈妈摘一摘青菜，更多时候是坐在旧沙发上发呆。我呢，也开始和胡同中的小朋友混到一起。我最喜欢的是和小朋友一起拿上几分钱去附近的副食商店买糖果，可是每次要钱的时候心里又十分内疚。我虽然小，但能感觉得到家中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但是和小朋友一同站在玻璃橱窗前，用手指点着里边糖果的感觉又好的那么没法抗拒。有一次小朋友约我一起去买糖吃，我在父亲身旁转来转去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父亲刚好把剥出的两粒豌豆掉到了地上。父亲先开口说话了，他叫我来帮忙。我突然发现有了对话的机会，想也没想就说：那你给我两分钱，我想和小惠去买糖。话刚一出口我就知道整个都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不对的时候说了不对的话。父亲把我搂过来看着我说：你不帮我捡豌豆我也会给你钱买糖呀，我没有钱给你买糖你也可以帮我捡豌豆，对吗？我想解释，可嗓子一股一股的发热怎么也说不出话，我眼里含满了泪。那天爸爸向我手里放钱的时候，我把手使劲儿背在身后，怎么也不肯要。我对小惠说：我牙不舒服，不想再吃糖了。

在学校里我是个很听话的学生，从不给老师出难题。那个多雨的夏天，黑甸甸的乌云瞬间压住了天空，窗外的雷声和闪电让教室中的我坐立不安，我突然不经同意站起来和老师说要回家。老师问：你是不是不舒服？我说：要下雨了，我要回家关窗户。老师说：我不懂为什么下雨就要回家关窗户？下课以后再回家。我理也不理老师，拿起书包边往外走边说：我怕雨水潲进屋，我一定要回家关窗户。我跑回了家。父亲问为什么回来这么早，我说：我怕雨潲进屋，你去关窗户会被滑倒。那是个后来对我意义无穷的下午，窗外黑云密布，电闪雷鸣，雨水瓢泼，父亲带着我钻进家里一个储藏东西的小屋里，第一次充满信任的将大手撑扶在我的肩上，指挥我拖出一本足足有一尺多厚两尺多长的庞大字典……在门窗关闭的很好的屋子里，我和父亲仿佛与世隔绝，屋内灯光明亮，家显得无比温馨舒适，父亲露出了很久不见的笑容。他唱着<<我的太阳>>，指着字典上的图和字，给我讲述起这原本应该有色彩和感情的世界。我在那里第一次看见了雨果，看见了狄根斯，看见了大仲马，还看见了那个留着胡子、有个双下巴磕的巴尔扎克……从此我被带进了另一个世界，跟着父亲的描绘和引领，开始痴迷的从他们笔中的人物身上捕捉和体会着人性本应有的美丽和光芒……

我最终没有和姐姐说出带一副拐杖的主意。我坚信父亲从此以后会非常健康，会能跑能跳。父亲永远也不会再需要拐杖。

父亲去世后，我突然觉得心中原本一块十分充实的地方空了。我很想念父亲，好像有许多话还想和他说。在父亲周年的那天，我来到了父亲的墓碑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抚摸着父亲的墓碑，反复摆弄着墓前的鲜花，原以为是因为丈夫和儿子在身边而无法尽情的表达，于是就支走了他们。

我想问父亲现在怎样，虽然知道父亲在天上一定很好。我想知道，父亲是否又重生到世界上的另一个人家，虽然我坚信父亲的新家一定和我小时候的一样，是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最幸福的家。我希望父亲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了原来的记忆，忘记了我，因为这样他可以毫无牵挂和留恋的开始他新的生命。可我还是悄悄的在心里想知道，父亲可曾在某一瞬间还能记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我没有能力对父亲说出自己究竟有多思念和离不开他。在父亲的墓碑前停留着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却只用英文说了一句：我非常非常感谢你成为了我生命中的父亲！

作者

沈凱：北京人，祖籍福州。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现北京大学医学部）。1988年移居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