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水 – 2024春 – 古典诗

【正宫  塞鸿秋 】 人面桃花瓦伦丹

作者:瘦灯


怨也算,恋也算,醋也算,  
梦已散,鸳已散,鸯已散。

门尚在,桃尚在,春尚在,
霎时间,面不见,人不见,影不见。
 
世事悲欢转,恩怨前世欠。
枉自叹,空间换,时间换,人间换。
 
* 注:Valentines (瓦伦丹)西方2月14日的表达爱意的传统节日。中国译作情人节。这种翻译,其实意义有些狭隘了。

渥水 – 2024春 – 短文集

春天里的故事

作者:瘦灯


这不是春天的故事。春天的故事歌颂蓬勃的生命和张扬的爱情。这是春天里的故事,它可能会是严酷的、沉重的。
 
春旱继续着。华北平原的这块盐碱地,已经两个多月没落一场透地雨了。高家庄三队队长高满堂的脸,就像凝固中的洋灰墙皮,一天比一天僵硬,铁青。
 
“德子,后晌去我家开个小会。”满堂对德子说。
“好。忙完手头这点活就去。”德子是下乡知青,三队的记工员和仓库保管员。
 
德子刚走进满堂家的院子,一股酸臭的劣质烟草味就飘过来了。妇女主任秀芝、会计老蔫儿、民兵队长胜利、还有鬼道六碗儿,已经到了。满屋的人都在抽烟。据说烟能消愁,还能,信不信由你,抗饿。

秀芝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卷纸烟,自己就端了个烟袋锅。烟袋杆直接从掉落的门牙空隙中穿过。秀芝四十多岁,四个孩子。小的快三岁了,还没断奶。像大多数村里这岁数的妇女一样,她面色憔悴,牙齿松落。德子知道,这是缺乏营养和钙质的结果。不管母体多么贫乏,孩子依然残酷地从母体中吸取所需的一切。德子看到有些女人,会刮食墙根泛出的盐碱渣,就像放养的老母猪一样。 他知道那其实是身体在补钙。
 
满堂开口了:“人到齐了,说事吧。两件事。春荒、春旱。秀芝,先说说村里的饥荒情况吧。”

秀芝:“好。队里22户,会计划过日子,能撑到头茬粮食的有一半吧。剩下的一半能撑个十天半月。有两、三户已经断粮了。五保户田大爷,躺炕上两天了。咱队的存粮能接济上吗?”

满堂:“队里这点存粮,不敢放开啊!最吓人的还是这春旱。看那麦苗半死不活的样,马上就要发芽抽穗了,再旱上个十天半月,就他娘的绝产了!政府的救济粮最快也得半个月。来了也不够分的。眼瞅着就要饿死人了……  老蔫,说说你的想法吧。” 

老蔫:“人命关天,顾不得脸面了,出去要饭吧!闹鬼子冻死棒子那年,咱村也讨过饭。实在没辙啦。队长,你看着办吧。”

满堂:“…… 没人反对,就这样定吧。秀芝,你喊上俊莲和狗蛋他娘,每人领十来个人,分三队出发。沿着比较富裕的马家河两岸要饭吧。家里的壮劳力一个不能去。党团员带头,保证一个人也不能出事。任务是,每人必须当天混个饱,还能带些回来。队里开介绍信,盖公章,证明咱们不是盲流。明天组织培训一下,后天出发吧。”秀芝点头答应了。
 
老蔫接着说:“队长,咱队那头老黄牛趴窝三天了。人都没食吃,咋能顾得了它啊。没几天也要饿死了。趁着还有点肉,宰了分  …… ”

话还没完,胜利开口了:“私自宰杀耕畜,那是犯法的!可不行!” 
满堂:“胜利啊,不杀,人畜都死,杀了没准人还活着。杀吧。出事我顶着。”
胜利沉默了。满堂接着说:“春旱是更严重的大事。咋办啊?咱村家后洼地有一口井,水不少。人不能喝,浇庄稼还行。可光靠用桶提水,解不了这旱情。鬼道六,有什么高招吗?”
碗儿:“ ……  高招咱没有,有个小损招。20里外柳家油坊村,地里闲着一套链条手摇水车。像是不能使唤了。咱们要不把它偷了来,修修就能用上。咋着?”
 
队里组织偷东西?  ……  没人说话了。  
沉吟良久,满堂开口了:“柳家油坊有副业,条件比咱好,闲着也是闲着。咱不叫偷,叫暗借。借来用上它五,六天,咱再偷偷送回去。这五,六天,队上青壮劳力三班倒,地也能浇个五,六成。就这样吧,明天晚上胜利,再叫上两人,咱们推两辆独轮车去。”
老蔫也附和道:“这行。当天晚上,我负责把牛宰了,在家后洼地里,支锅煮肉。一来为你们接风,二来赶紧把肉分给紧急断粮户。德子,回头咱俩列个分配清单。” 
 
满堂再三强调一定要保密,碰头会就结束了。满堂留下德子说点事。
“德子,队里让你当保管员,就是因为你人品好,又是外来户,不偏不向。今晚你就搬到仓库住,看好咱那点救命粮。不管什么人,多么可怜,万万不能松口啊!实在控制不了了,你就敲锣。锣就挂墙上。”
 
德子庄严地答应了。刚卖出大门,就听后面咣当一声。回头一看,满堂倚着里屋门框,滑坐到地上。眼里的泪花,把那多日的干巴眼眵都溶化了。
“队长,心里有事,哭出来痛快一下吧!”
“德子啊,俺这是辱没先人了啊!…… 自俺打小,这高家庄就是方圆十几里的米粮仓啊!……  到俺手里,咋就这样 ……  呜呜 …… ”。听到有人,他擦擦眼睛,站了起来。赶来的老婆一脸诧异,自打过门没见过男人会哭。 
 
次日天擦黑,四人两车悄悄出了村。晚上半夜,老蔫、德子、碗儿、秀芝就在洼地支好了大锅,牛也宰杀处理完毕。约摸四更天,人车都回来了。牛肉、下水、骨架子,也开始煮上了。香气立刻在荒野里飘散开来。正当几人大快朵颐的时候,突然发现,黑暗之中闪现了高高低低几十双饥饿的眼睛。  
 
随后的几天,水车浇水日夜不停,讨饭的情况也比预期的好。直到第四天中午。村头来了一辆吉普车,把满堂铐走了。临走,他特意让媳妇拿来浆洗一新的开会穿的褂子换上。
 
当晚前半夜,一个炸雷响了,随后就是瓢泼大雨。那雨整整下了一宿,全村的人都出来了。女人们忙着洗头、接水。男人们淋着雨嚎啕大哭。
 
这是春天里的故事。这不是春天的故事。  

渥水 – 2024春 – 现代诗

春风浩荡

作者:孙双立


防沙网和掩挡已多余
注定,按捺不住飞离的冲动

好比一本残卷靠呼吸春风
记忆,吹过花瓣的章节
要赶在通篇翻新前完成追忆
因为蒲公英的约定
我忍住离开,而在风车的意识里
能被黑松林和杂草拖住
想必不是春风

摇摆掩饰不住春天的
张力,呼啸反衬出广袤的词性
选择以桃花的时差采风
铁锚从沙滩探出头

渥水 – 2024冬 – 现代诗

四季(组诗)

作者:白水

想问,你可感受到一滴水的
沉,从九天之上坠落。
不排除地心引力,
不排除重力加速度的
推波助澜,

大朵大朵的肥鹅,
你可听见儿时的吟唱:
鹅、鹅、鹅,曲项
天歌。

羽毛翻飞,一页页雪白的
陈年往事,
蔡伦在哪?
你蓦然回首
白茫茫的大地,苍白
如纸。

北风无情,西风
无情。衰落,据说
更为求生。
那些凋零的花朵,
那些枯萎的残叶,
那些干瘪的果实,
那些曾经的浮光掠影,
莫如掠去。

苍凉大地,苍凉的
枝干,孤傲临风。
马良在哪?
风再起时,
你可听见新蕾初爆?
稚嫩的笔尖
点地指天。

有人喜欢浓云,
有人喜欢远山,
有人喜欢女子飘逸的乌发,
而你,却喜欢一汪浓绿
之下墨浆流韵。

墨兰,墨竹?其实,
你更喜欢江南池塘乌黑的淤泥,
随意便画一幅百里荷乡。
莲叶莲花莲子莲藕,
扯不断理还乱的藕断丝连。
你踮起脚尖,
在多村夏日画一朵
墨莲。
莲芯微苦,清热解毒。

方块字的可爱,
或许因了她合理的逻辑。
砚不离石,
加之
许多匠人的雕琢打磨。
据说一方宝砚
价值连城。

你也喜欢石头,
更喜欢那个石头环绕地方-Muscoka,
出多村向北2小时车程,
就能看见一方巨大的砚台,
那里有足够的湖水研墨。
七人画派作画,护林人作画,
风雨,阳光,天地你我都在作画。
秋色浓稠,
研磨不开的浓郁,
怎一方宝砚
得以穷尽?

渥水 – 2024冬 – 短文

坐盗

作者:瘦灯


愈靠年根儿,集市就愈发热闹。武定府的附郭县邑,偌大集市竟占了大半城区。周围十里八村的庄乡,纷纷聚来。各条道路尘土飞扬,车载的、肩扛的、手提的,各式各样的货物、玩艺儿,天刚麻麻亮,就源源不绝地向县城汇集。

一位黑衣皂履的汉子,头戴一顶毡冠,腰系攒线褡膊,左侧一把绣春刀,胯下一匹高头马,目光炯炯,在数千人的大集上巡察。此人姓屠名阏,是捕快都头。那马乌黑油亮,四只白蹄步伐轻盈,人称踏雪黑骊。上半晌抓了四五个毛贼,呵斥一番便放了,令他们好生回家过年。
今年贱年。粮食虽然减了三成,但老百姓的年,终究是要过的。集市大抵分成若干区域。边缘是鞭炮市,爆炸声、叫好声,不绝于耳。此处多老少爷们儿扎堆,哄抢鞭炮事件时有发生。屠阏放眼过去,没发现顽劣恶少。
女人扎堆的场地,是花市灯市,集市的中心地段。卖家各自守着花车,车上花枝招展,纸的、绢的、腊的,争奇斗妍。灯笼多数不大,最宜女娃晚间提着游玩。绘有各种图画,什么花好月圆、草虫鸟兽、才子佳人。小姑娘、小娘子们围观挑试、叽叽喳喳不绝于耳。经常滋事的,多是纨绔子弟和泼皮光棍。
屠阏依次转过粮食糖果、鞋帽服饰市。在骡马鞍鞿市,停驻了半个时辰。忽听到临近的鱼肉市,人群哄闹起来,屠阏飞身上马,赶向前去。但见一个壮汉正掌掴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胡屠户!住手!甚事要如此狠戾?”
“这个小泼皮,偷了我的肉!”壮汉举起了一根带碎肉的骨头。
“你明明扔地下不要了!”那孩子抱头申辩。
“放屁!那是我放那里喂狗的!”
屠阏下马,认出了那个孩子:“不二郎,不在家照看你爷,跑这里干甚?”
“俺爷大半年没沾荤腥了。过年了,俺想找点……”
“任啥也不能偷!胡兄,这娃可怜。爹爹战死边关,娘改嫁走了,留下一个瘸腿爷爷和他生活,你就当个屁放了他吧?”
“拿着骨头,滚!”
晌午刚过,集市最为红火。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循着叮当之声,屠阏挤到了一处铁匠铺。这铺子专门打造刀具,钢口好、活也好。虽然朝廷禁止兵器交易,但是菜刀、匕首、短剑之类,倒也无妨。
两位壮汉赤裸上身,叮叮当当地锻打激烈。你一锤、我一锤,节奏欢快,火星四溅,围观者喝彩不绝。但见师傅倚坐于高凳之上,左手持钳,将一块滋滋响的红铁块,置于砧台之上。右手持短锤,沿铁块敲击。徒弟则双手抡着大锤,重重击打师傅敲击的地方。两人一直煅打到铁块变暗,师傅方停下锤,将铁块插入炉火中。二人歇息擦汗,大口饮水。
“官爷驾临,有何指教?”师傅大声道。他双目深邃,瞳仁灰绿,看似有胡人血脉。
“旃蓬爷取笑了!在下区区小捕快也,还是直呼屠阏吧!”汉子抱拳。
“大庭广众,这礼仪实是必要。怎的,黑骊蹄子还真包上皮革了?”
旃蓬冲黑骊一笑,那牲灵就凑近前来,低头直蹭。旃蓬便掏出一把枣子喂它。
“是啊,踏地无声。今年光景忒差,年关抢劫案频发,近日更盛传强梁夜间劫道。为夜行静音,适才在骡马市给黑骊换了软掌,还包上了牛皮。这活不错吧?”
“成!唉,祸不单行,百姓遭难。官爷,对劫富济贫的好汉,必定明辨是非哦。呜啊……哈!哈!” 旃蓬仰面大笑,声若洪钟,周围的人嚇了一跳。
“屠阏,你定制的一打飞镖,已经做好,待我取来。”师傅跳下高凳,一拐一瘸,走进铺里。左脚竟是根木棍。
屠阏将飞镖揣褡膊里,牵马欲走。“且慢,”旃蓬递过来一个夹肉炊饼。屠阏接过来嚼着,继续巡视。不在话下。
下半晌约一个时辰,熙熙攘攘的集市,取次收场。坊间传说的强盗,嚇得赶集的人们,早早回家。哪个想临近年关,再出个好歹。
夜间强梁的传说,始于下弦月。天见黑后,强梁便出没于各个路段。那人黑纶黑袍,脸上遮了幅黑面巾。浓眉下露一双豹子眼,昏暗中幽幽发光,呈灰绿之色。
传说这位强梁,盘腿端坐于道路中央,黑袍铺地,上放一副联发短弩。遇见过路者,便一声断喝:“留下买路钱!”倘有不服气的角儿,抬手便是一箭,箭簇擦着头皮,射掉毡帽。若另一位也要出手,第二发旋即发来,再打飞一顶棉帽。此后无人敢动。
“全给爷听好喽!你人跑不过我的腿,马跑不过我的箭!三成财物留在路边!然后,乖乖走人。如若等我站将起来,哼哼,那麻烦就大了!”
一干人放下东西,战战兢兢捡起帽子跑了。
跑到有光亮的地方,取出短箭,只见那箭柄上,刻着“坐盗”二字。从来没人见他站起来,这坐盗的名字也就传开了。
坐盗爷着实厉害。五六人搭伙的他都敢抢,就连官府的人照样遭劫。 衙门的捕快索性不去招惹他。传捕头屠阏放话,不是那人多么厉害,不惹他自有两个好处。一则其他的劫匪少了。二则这坐盗比较仁义。财物从来只劫取三分之一,穷苦人则分毫不取。故有人叫他坐侠。
转眼已到年三十晚。约摸二更天色,一勾残月浮出,东边天际,露微微清辉。
方家道口前的官道上,一位后生挎着包袱,风尘仆仆走了过来。突然,不远的村庄鞭炮声响成一片。他住下脚掏出水葫芦,一气喝光:
“新旧交子,初一了!方生啊,你快到家了!”
他脱下鞋,倒倒砂子,加快步伐向前奔。
今年收成不好,方生无奈到四十里外的磨坊,打短工赚取生计。起早摸黑地干,年底七扣八扣,只剩下四两银子,八斤面粉。今早五更,他就启程回家,估摸年三十夜,强盗也要回家。紧赶慢赶,能大年初一阖家吃顿饺子。
走得正热,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留下买路钱!” 方生这才注意到,几丈外的路上,赫然坐着一位黑衣蒙面人。他的头皮唰一下麻了起来,坏了,遇到坐盗了!
“爷您……不过年啊?”
“少废话!拽下二两银子,赶紧走!”
“俺跑了一整天,赶回来过年……家有老母啊……拢共四两银子,敬爷一两可好?”
“也罢!拽地上。快走!等我站将起来,咳,咳……那麻烦就大了!”
后生听着,那咳嗽声底气恁弱,哪里像强梁!他镇定下来,仔细瞅望,便道:
“不错,是你的麻烦大了!就你这腿,一粗一细的……”说着便径直走了过去。
“不要过来!我要放箭了!你人不如我腿快……马不如我箭快……咳,咳……”
“老人家,你是着凉了。我扶你起来,一块走吧。真的坐盗来了,麻烦就真大了!”
那人伏地叩拜:“恩公啊!年关难过,下狠心出来劫个道。没想到碰到圣人了。大恩不谢了。不二郎,快快出来拜见!”
只见不远土坑里,蹿出来一个孩子,一头跪倒了:
“圣人!俺爷爷……呜呜……”
“莫哭了。”方生扶起不二郎,背着老汉,三人向前走去。
兀的一声炸雷响起:“好一个李鬼!演戏演到底。切莫毁了咱李逵的名声!”
众人一惊,嗖一大团黑影飘过去了。黑暗中只见四朵白花上下翻飞。
接着飘来一串声音:
“年三十晚上打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了。呜啊……哈!哈!”
待声音远远消失了,三人回过头来,才发现地上有一只射杀的兔子。
一路攀谈起来,不二郎家和方生家竟是邻村。四口人干脆就在方生家过年了。方生娘看到兔子便道,此物最是神奇,和什么肉烹,就是什么肉味,可惜没有点猪肉。不二郎一听:“俺家有!”便一溜烟跑回家拎来那根排骨。两家人当即剁肉和面,美美地吃上了猪肉味的饺子。
正吃着,不二郎突然跑去厨房,取来那只短箭,交给方生。问道:上面有字,写的甚么?
爷爷道:肯定是,坐盗。
方生道:还有四字,盗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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