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父亲档案

我的父亲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干部。在我小的时候很少和父亲交流。父亲寡言,总是那么严肃、深沉。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座巍峨延绵、高不可攀的大山,只能仰视和敬畏。父亲已经去世四十多年了,我时常有一个梦想,想能看到父亲的档案,以便更精准地了解他的历史和抚摸另外一些细节。

这次回国省亲,我弟弟找到家乡档案馆的领导,我同大妹妹一起,查阅了父亲的档案。 “档案”两个字是庄重的,浅蓝色,方方正正地印在盒子上面。我慢慢地解开绳扣,打开盒子,掀动最上面的本子,翻到最外面的那一页。我见到了清晰的笔迹,掂到了厚重的生命质量。那是发黄又平整的一页,上面用钢笔手写了主人的名字,是父亲的履历表,更是他的生命册。


看着这黄色有摩擦痕迹的档案盒和纸张,心中无限感慨,我不知道它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在这盒子里,几乎浓缩了他的整个人生。我不知道它经过了怎样的流转,有多少人打开,单从它外边磨损的痕迹看,就知道它的岁月沧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啊,几十年的经历都在里面,能不沉吗?它是时间的沉淀啊!当看完档案以后心情就更沉重了。

档案记载父亲于1947年自己出来参加革命,在哈尔滨某个区工作,后来随军进入沈阳,就留在沈阳市的皇姑区公安局的派出所任副所长,1954年的级别就是行政18级,工资每月85元人民币,这在当时的工资已经不低了。1962年调动到开原县人民法院任民事庭庭长,降职不降薪。文革期间进入政治学习班学习,后来安排在开原镇政府为民事助理。

档案中除了几张不同年份的简历有了解父亲历史的价值以外,其余大部分篇幅都是历次政治运动的审查和证明材料,还有父亲自己多次的检讨和反醒材料,从字里行间能品味出他当时的无奈和不情愿。他自己在材料中多次写到“1947年3月在哈尔滨市自己参军入伍”,“当时对共产党有些好的认识”,表明他参加革命的自愿动机和对党的赤诚之心。可是从五八年反右倾开始,到四清运动,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档案材料中对父亲的评价特别不好,完全反应了当时政治运动的观点和痕迹,基本上是政治运动的产物。其评价不是脾气暴躁,不尊重领导,就是有右倾、抵触各种政治运动的情绪和言论,建议控制使用。唯一的好评就是业务能力比较强,工作认真。 这时,我才知道父亲在一九五八年反右时期受了处分,被控制使用下放到县城工作,自然也就理解了父亲这么多年的不快、委屈和承受的压力。

不知道为什么文革以后给父亲落实政策,恢复级别和职务的资料一点也没有。记得当时父亲告诉我们沈阳市委来人给他落实政策,可以回沈阳市重新安排工作,也可以就地恢复职位。我父亲选择了后一个方案,毕竟在开原县城工作了二十几年。后来给他安排了县交通局副局长兼任车辆监理所所长的职务,其实好像也没有恢复到他1954年的级别。

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父亲依然还活着。父亲自己填写的简历,字体工整,还有些苍劲和清秀,因为他只是在家乡农村上过一年的小学,后来的文化程度可能都是在文化补习中速成和在工作中积累的。
记得1980年父亲因病去世,追悼会上家属的悼词是我写的,也是我读的,当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虽然悼词只是凭着我的感觉讲述了父亲的性格、特点以及他对家庭的贡献和付出,还有我们亲属怀念他的词语。其感情发自肺腑,听起来也是入心动情,感动了出席追悼会的所有人员。如果现在再重新写悼词,一定会更加丰富充实,更加感人至深。

档案虽然斑驳与黄旧,可是我觉得它是有生命的、鲜活的。又好像听见它在对我说:“好好看看我吧,以后再见不易。” ,我翻过来掉过去又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女办事员让我们填了一张表格,可能是阅览记录吧。我目送她拿着档案盒转身进了里边一间屋。就这样,它又与我分别了。我在想它会在哪里呢?在一个格子架上?又或是在一个密封的柜子里?没有特殊情况,它将一直沉封下去,还会保留多久呢?心里空落落的。

档案虽然斑驳与黄旧,可丝毫没有减退我对父亲的怀念和敬重。我的父亲永远活在我们儿女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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