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声音
作者:红山玉
田敏正在看着网上船公司刚刚更新的货物到港时间,她正在发愁最近越来越不可预料的货船延长航行时间问题。货船迟迟不到港,客户就迟迟不愿意安排余款。这几乎很快就会影响到公司的现金流动了。
窗外忽然传来“砰砰”的几声响动,像是淘气的孩子跳上窗台又从窗台上跳下来一样。她抬头看了看外面,阳光很足,一丝风都没有。对面邻居家高大的枫树上一坨坨白雪像是树枝上忽然长出来的棉桃一样,闪着亮眼的光芒。一坨雪花忽然从邻居彼得家的方向飞过来,就听见“砰”的一声,在院落里响起。这下田敏明白了刚才自己听到的很大的声音来自于雪花。可是这雪花并非是从自家的丁香树上或者房顶上滑落下来的,而是邻居彼得家屋顶的积雪长了一双翅膀,向西飞到了自家的院落里。
田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隔着纱窗她看见彼得的老婆卡罗拉正弓着腰身,手里握着她家黄色的大铲,将门前回廊屋顶上的积雪一锹一锹铲下来,那一坨坨雪就随着她手臂的挥动,全部降落在田敏家的院落里。每扔一锹雪,卡罗拉就像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样。扔一下,歇息两秒,然后又是一锹,田敏家的院子里就再次响起“砰砰”的声音。田敏朝栅栏下望去,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小雪山,之前还能看到的枸杞树颀长的枝条早已不见了踪影,全部被卡罗拉家的雪盖上了。旁边夏天那棵被修剪过的丁香树,此刻也成了侏儒一般,只露出很矮的肩膀,看起来弱不禁风。
田敏很生气。因为卡罗拉去年就做了同样的事。
在田敏同卡罗拉的先生彼得说过之后,彼得替妻子好一顿道歉。不成想今年的冬天,卡罗拉还是在做同样的事情。“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田敏忽然想起先哲说过的这句话。卡罗拉家靠近田敏家这边有一条不算窄的巷道,她完全可以把回廊顶上的积雪扔到自家的巷道上,但是卡罗拉还是努力伸长自家的臂膀,将一坨坨雪扔到旁边的邻居家。
田敏想,这次必须当面问问卡罗拉了。
“嗨,你在除雪?”田敏打开窗户,看着正挥动铁锹的卡罗拉。卡罗拉的一锹雪刚好飘过来,又是“砰”的一声,落在枸杞树所在的地方。卡罗拉的鼻头冻得通红,让田敏一下子想起戏中小丑的红鼻头。如果那一刻卡罗拉发红的是她的那张瘦脸,可能田敏也不会很生气。毕竟如果卡罗拉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那也就让田敏的感觉好受一些。
卡罗拉听见田敏问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回廊上,手里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大铁锹。“嗯,雪太厚了,回廊的屋顶会受不了的。”卡罗拉看着田敏回应道。
“可你不能把雪扔到我家的院子里啊。那地方每年春天都会积很多水。这个部位是院子里最低洼的地方,你看离房子的地基又这么近。你看看院子尽头,那边地势多高?上一个房主一定是在那边放了好多的黑土,所以这一侧一直是很低,水都从那边倒流过来了。我们一直想如何修理呢。”田敏强压住内心的不悦,跟卡罗拉讲着道理。她心里想,不管我家院子哪里高哪里低,作为邻居,你都没有理由将自家的雪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难道不是吗?
卡罗拉说我在努力把积雪扔进我家院子的前面,可是你看这么多雪,我站的地方离回廊边沿又这么远。她拿着铁锹指着回廊边沿。
田敏知道,如果测算横向距离,卡罗拉站的位置离田敏家的院落其实远于卡罗拉所站的地方到她自家回廊边沿的距离。卡罗拉宁愿花费更多的力气将自家的积雪扔进别人家的真正目的是她不想从回廊上下来后再去清扫巷道上的积雪。
卡罗拉开始将积雪扔到自家院落里,那“砰砰”的声音在她家院子里响起。她家的小黄狗雷昂那多看着回廊顶上的主人,兴奋得窜来窜去。
田敏关上窗户,一直难以平静下来。中国有句古语说凡事不过三。可是卡罗拉这已经是自己亲自抓到她这样做的第二年了。今年是田敏一家搬到这座房子里的第五年,也是第四个冬天。她不知道以前卡罗拉是否就这样积习难改,至少在自己看来,如果换做是田敏自己,她和先生说什么也不会将自己家的积雪扔到邻居家的院子里。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是移民?是外来户?田敏的心头偶尔也会这样猜想。正这样胡思乱想着,院子里又传来“砰”的一声,田敏知道,那是雪落的声音。而让声音发生的,自然又是卡罗拉。
田敏站起来,第二次打开窗户。她看着卡罗拉,说:“你可以在中间清理出来一条通道,然后你再除雪,铁锹一推,雪不就直接掉下去了吗?不就方便了吗?还用得着那么用力扔到我这边来吗?”田敏压抑着胸中的怒火,给卡罗拉指出一条明路。这次卡罗拉点头称是。
北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顺着田敏的袖口灌进手臂,冷气沿着手臂上升,田敏突然打了一个寒颤,鼻子里一阵痒,不自觉地打了两个好大的喷嚏,好冷的天。此刻田敏觉得更凉的是自己的内心。卡罗拉她怎么会连续两年这样做?人有脸,树有皮,难道卡罗拉没脸没皮?
关上窗户后,田敏坐在电脑前继续查看货船的信息。从美国查尔斯顿港口出发的货船从开船日期到预计到港时间已经显示长达三个月的船期了。三个月,是一个季度的长度,而一年也仅仅有四个季度而已。
这世界变成了怎样的世界?这人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田敏输入另外一家船公司的仓位查询另一票货,仍然是美东港口,这次换成了萨凡纳港,从开船日到预计到港日,整整有83天的时间,也将近三个月了。何况这还是预计到港的时间,后面是否发生变化还未可知。一个“烦”字涌上心头。遥想从前,不,就是去年的话,船期也不至于如此之慢。可是今年无论从哪个港口出发的船,那可以装高达一万个集装箱的货船都变成了海洋上爬行的蜗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而且走的是蛇形一样的弯道,恨不得能够绕行世界上所有的港口。这样的日子何时休?真的是要愁煞人的日子啊!
又是一声“砰”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田敏这下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她心想自己还能说个啥呢?难不成要一直开着窗户看着卡罗拉一锹一锹地铲雪不成?自己哪里有这样的时间呢?
田敏忽然想起了去年看到的新闻,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发生的真实事件:
【因为铲雪起纠纷,美国男子残忍枪杀邻居后自杀】
2021年2月1日上午,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一名男子枪杀了两名邻居,随后自杀身亡。据外媒报道,47岁的杰弗里·斯派德(Jeffrey Spaide)枪杀了对街正在扫雪的邻居,50岁的詹姆斯·戈伊(James Goy)和他48岁的妻子丽莎(Lisa)。警方称,斯派德枪杀了这对夫妇后,回家拿了一支AR-15步枪,又朝他们开枪。随后,斯派德回到家中,用另一支步枪自杀。
路泽恩县检察官山姆·桑格多尔奇(Sam Sanguedolce)表示:“很明显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纠纷,关于积雪的处理和清扫问题。他们仅一街之隔,扫雪时会把雪堆向对街的房子。”检察官正在调查他们的死因。
田敏想,究竟是多大的矛盾和纠纷才能让邻里间发生这样的人间惨剧呢?自家和邻居卡罗拉家一向都是很友好的关系,也正是这种看上去很友好的关系才让田敏不好跟卡罗拉翻脸。可是自家就要这样一直忍下去吗?房檐下一个下午长起来的雪山在田敏的心里变幻成一团荆棘丛生的小雪山。看着那座山,田敏仿佛看到了故乡秋天田野草丛中的野蒺藜一样,扎在心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窗外时常还传来响声,田敏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她不愿意去确认那雪落下的声音是在自己家的院子这边,还是在卡罗拉的院子里。难不成再打开窗户,再跟卡罗拉说?还有意义吗?只要你关上窗户,她就又那样做,你能拿她怎么样呢?田敏忽然明白了,或许邻居卡罗拉就是这样想的,我就这样做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呢?是的,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我还能学那名枪杀邻居的男子吗?
今天的傍晚田敏比往常早一些时间将客厅的窗帘拉上。窗帘挡住了外面血红的夕阳,也挡住了所有的喧嚣,这喧嚣里自然包括了卡罗拉铁锹下发出的声音。除了偶尔能听见几声红雀的啁啾之外,院子里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其实田敏知道不是院子里静下来了,是自己的内心正趋于平静。田敏问自己,你还是那个点火就着的女汉子吗?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冬天。这一个冬天的雪几乎全部都集中在一月底这几天,城里已经连续下了两场将近三十厘米深的雪了,仿佛老天一直在积蓄着满腔的能量,在华人最忌惮的数九寒冬中的三九天最后的几天里终于开始发威,田敏觉得自己常用的那句“鹅毛大雪”已经无法形容今年冬天的落雪量了。雪花将大地装扮成一片无边无尽的白色,仿佛全世界都在哀伤之中,仿佛全世界都在为那些因为病毒而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们披上洁白的孝装。田敏家院子里原本有两米多高的樱桃树已经只剩下一米来高的高度,那棵只有两岁的南国梨树苗大部分都已经看不见了,它仿佛成了冬天里的真实版缩头乌龟,将整个身子埋藏在厚厚的雪堆里,或许小南国梨树苗也在做着春天的美梦吧。
田敏舀了两碗大米放进电饭锅中,淘米、接通电源、按下按钮。随后她转到电炉旁边,将昨日做好的东北酸菜白肉锅放到最大的炉盘上,打开上方抽油烟机的灯。两只灯泡睁着昏黄的眼睛看着她忙来忙去。偶尔田敏走到卧室那边,她想看看放学的小女儿的身影是否很快就出现在人行道上。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们,对面公园另一侧的几家邻居们门前的圣诞灯火仍然五彩斑斓,虽然圣诞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小区里的人家仍然让自家门前的灯光闪耀着。田敏看着自家门前梧桐树上眨巴着眼睛的灯火,忽然笑了一下。她想起平日从来不讲究浪漫的先生在融入本地的节日这一点上还是可圈可点的。是的,我们来了快二十年了,田敏自己对自己说。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可是我们是否真正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了吗?在邻居卡罗拉的眼里,我们和他们一样了吗?田敏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她走回厨房。
窗外忽然又传来一声响。这次仿佛响声是来自于卡罗拉的院子里。透过两节窗帘中间的缝隙,田敏看到天边一轮硕大的浅黄色月亮正冷冷地看着人间。旁边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跟在月亮的身后,田敏知道那是金星。金星时而嬉皮笑脸地眨一下眼睛。唉,星星、月亮你们怎知道这土地之上蝼蚁们的生活?田敏看着天空心中轻轻地感叹了一句,回到厨房田敏打开冰箱,拿出一盒豆腐,准备做麻辣豆腐,那是家乡的味道。这个时候她一眼瞥见了电饭锅,是的,电源接通着,但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按下去煮饭的那个按钮,自己按下的是保温的那个按钮。白花花的大米粒们一声不吭,一直是在电饭锅里泡着澡,享受着这地道的冷水浴。田敏苦笑了一下,自己以前可曾有过这样的失误?那一声声间或响起来的“砰砰”声打乱了田敏日常最正常又最普通的生活节奏。那可是你家的雪,但是你扔进的却是我的院落,我的院落那是我的领地。我自己的领地怎么能够允许别人侵犯呢?
最重要的不是那座雪山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会化开的满院子的水。田敏觉得最重要的是她从卡罗拉那里获得的是一种轻视。这院子明明是我的家,凭什么你卡罗拉将自己家门厅回廊上的雪山硬生生栽到别人家的院落里?一排黑色的栅栏,划分出来两个不同的院子。这院子各自有各自的主人,那是各自不容侵犯的领地。不然邻里之间何必还需要一排排隔开院子的栅栏呢?
对,领地。这两个字才是自己最珍爱的东西。田敏觉得自己找到了心底里最痛的那个点位。自古领地就不可侵犯,动物都知道用自己的粪便圈好自己的领地,何况人类呢?
电饭锅终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大米的香气从电饭锅盖子的那个小孔里冒出来,厨房里都像是被米香包围了一样。天边的晚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夜色渐渐地袭来。
田敏劝说自己不再去想窗外墙根下冒出来的那座雪山。她开始思考晚餐做点什么好吃的菜。她想起了楼下冰柜里冷冻着的那些西红柿,那是夏天自家院子里的收成。那些仍然有着红扑扑脸蛋的圆圆的西红柿让她想起来那美好的夏天。
院子里的夏天总是那么惹人怜爱。绿油油的韭菜,紫色的圆滚滚的茄子和翠绿的青椒,哪一样不都是自己的最爱?可是自己每一年都会把自己亲手种植出来的蔬菜分享给卡罗拉一家的,彼得每次见面都一脸夸张地说你家的西红柿太美味了。那些美味的西红柿就换来今天彼得老婆卡罗拉又一次的目中无人?田敏想起来卡罗拉好像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亲口说过。
于向上在学校的时候就收到了田敏的短信。田敏说邻居卡罗拉恶疾重犯了,她再一次把自家的雪扔进了咱家的院落里。且不说那里有着那棵半死不活的丁香树和今年夏天结了三枚小枸杞的枸杞树,单单是那条排水管道就经不起卡罗拉这一锹一锹雪的捶打。
“算了吧,不就是一些雪吗?春天化成水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于向上到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是他一贯的作风。田敏本来不想跟他说,心说,说也是白说,还能指望这样一个老实人给出什么解决办法,那估计得太阳从西边出来才行。但是除了丈夫,自己还能跟谁叨咕一下呢?总得有一个倾听者吧。
卡罗拉不说对不起,总得有一个人说对不起。田敏心里想着这件事情自家还得找人说道说道,总不能就这样吃了哑巴亏。她不打算再跟丈夫交流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交流也没有用,自家的男人自家人知道,他永远不会是一个自带锋芒的惹事的人。哪怕别人欺负到家门口,欺负到自家的院子里来了。于向上在没出国的时候就是单位里的老好人,从来不跟任何人红过脸。田敏可不这样认为,自家的家园就得自己来捍卫。一个总是唱红脸,那自己就唱白脸吧。
田敏放在水里的冻西红柿自己咧开了笑脸,一层薄薄的皮肤翻卷开来。当粉红色的西红柿和黄橙橙的鸡蛋在炒勺里发出娇艳可人的颜色的时候,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于向上开了门进屋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了俩字:换房。然后就打开电脑,在房屋销售网站上浏览起来。田敏瞥了他一眼,心说你装什么装,你又不是今天才开始琢磨买另一套房子?不过在她看老公第二眼的时候,她倒是一下子发现自己的丈夫今天的表情和往常不一样。田敏心想,这自家的老实人心里其实也是堵着的,谁愿意让别人在自己家的院落里撒野呢?
“我刚才看见那娘们儿牵着雷昂那多从咱家门前人行道走过去了,你别说,她连屁都没放一个。那条破狗倒是冲着我汪汪了几声,她还不如她家的狗呢。”于向上一边晃动着鼠标一边来了一句。这下田敏知道为什么他脸色不对了。
“她看见我就应该说一句对不起的。可是她啥都没说就晃过去了。”于向上扔下鼠标向厨房走去。“我饿了,今晚吃啥?”田敏心想这人倒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什么都耽误不了自己的一顿晚饭。
“卡罗拉当面都没有说对不起,我找她丈夫。我还不信了,这俩人难道都是一个德行?”田敏放下热气腾腾的饭碗。拿起手机给彼得发了她下午拍好的照片,一边发送一边写短信。
“彼得,你老婆将你家回廊屋顶上的积雪再一次扔进了我家的院落,那里成雪山了。我跟她说过
之后,她还接着扔。请告诉她不要再这样做。”
“嗨,我会告诉她,实在是对不起了。”彼得的回复倒是蛮快的。田敏心说这还算好点,做了就要有担当。
“那个地方是我家院落里最低洼的地方,每年春天都有很多积水,离房屋地基又那么近,我们从来都是避免让那里多积水的。你老婆的做法就是自私对吧,如果她再这样,我们可就没办法接受了。我女儿说拍个照片放到网上,看看人们如何评价?”
像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的彼得马上又回复了短信,他说:“我不觉得有必要那么做,我们知道了。”
田敏心想,人有脸,树有皮,谁还不会顾及自己的脸面呢?既然彼得也道了歉,田敏的心一软,回了一句:“就是开个玩笑,我不会那样做的。”
“好有趣……”彼得回了一句。
田敏没有再回复他,她心想,这事儿有趣吗?这仅仅是有趣儿那么简单吗?她想起了秋天的一件小事,门前那棵粗大的梧桐树总是落下很多的叶子,卡罗拉跟自己说过好几次。
“你可以给市政打电话,让他们砍了这棵树。这棵树掉太多叶子了。”卡罗拉这样说着,弯下腰捡起两片刚飘落到她家草地上的叶子。
田敏问卡罗拉:“你家搬来多久了?”
“十八年了。”卡罗拉牵着雷昂那多刚走出草地的脚又迈了回来。因为她看见又有两片叶子飘了过来。
“这棵树可不只十八岁了吧,这棵树至少有三十岁了。”田敏看了看自家门前的这棵树。卡罗拉终于牵着狗离开了草地,卡罗拉不得不跑动着才能跟上雷昂那多那四条小短腿。
那过去的十八年里,卡罗拉跟前一任房主建议过去砍这棵活得生机勃勃的梧桐树吗?
田敏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一年田敏从老家探亲回来,带回来几十粒北方特有的粘苞米种子。她决定在自己的院子里找回那份童年和少年的梦。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在院子的周围种上一圈儿粘玉米,夏天的时候,煮苞米的香气在庭院里蔓延,那是田敏最喜欢的味道。如今有机会在异国他乡重温那同样的粘玉米的梦,该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田敏只是在院子的西南角种植了一些玉米,那里和卡罗拉家只隔着一排黑色的栅栏。当那一株株顶着粉红色头发的玉米穗搭着玉米秸的肩头张望人间的时候,田敏的故乡梦也越来越香甜了。只是,她不知道有一种精灵比此刻的她还要更高兴,那就是魁北克无处不见的松鼠们。松鼠们开始频繁地在院子里徜徉,它们好像不喜欢那些西红柿一样,它们只钟情那些玉米。它们在玉米秸秆上上蹿下跳,瞧瞧这株,看看那株,就像顽皮的野猴子徜徉在绿色的森林一样。田敏在心中祈祷小家伙们可不要伤害她的玉米。白天的时候松鼠们似乎很守规矩,或许它们知道隔着落地窗会有那么一双大眼睛在盯着它们。
于是,松鼠们专门在晚上动手。
一大早晨,卡罗拉就来敲田敏的门。田敏开门的时候,看见卡罗拉手里握着半穗玉米。
“这是你家的吧?我家院子里好多碎玉米,碎西红柿。都是松鼠干的。院子里的草坪都弄脏了。可是你要是不种它……”卡罗拉说了一半,不说了,睁大那双灰色的眼睛看着田敏。
田敏忙不迭地跟卡罗拉说对不起,我想办法。卡罗拉满意地离开了,走到自家门口的草坪上,正好田敏家门前的那棵梧桐树上飘下一片黄叶子悠悠然地落到了卡罗拉家的草坪上。卡罗拉弯下腰将叶子捡了起来。
“你可以跟市政府打电话让他们砍了这棵树的那些枝杈的,它秋天的时候叶子会掉的更多的。”卡罗拉将那片叶子扔进自家的垃圾桶,又掐掉门口一株玫瑰花上一朵快干枯的花扔进垃圾桶。这是第几次卡罗拉建议自己砍树了呢?
田敏那个时候就怀疑或许这邻居卡罗拉有一种病,那就是强迫症。她容不得自家的草坪上任何不是绿色的东西。
想到前几年的这个小插曲,田敏猜想卡罗拉从二楼的窗户钻出去跑到门前的回廊屋顶上清除积雪,难道这也是一种病不成?可是你无论怎么有病,也不该把自家的积雪扔到邻居的院落里吧?那又该是什么样的一种病呢?自私?还是其他特殊的毛病?
魁北克的冬天总是有那么多的雪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好像这些雪花只是钟爱这片冰冻的土地一样。天气预报说,下周又有一场冷空气从五大湖那边侵袭过来,田敏看着卡罗拉家门前回廊的屋顶,那里又开始堆起雪花,像一捧捧白色的食盐一样,在卡罗拉的眼里,她家回廊的屋顶是不是又要被那白色的天空之盐腌透了呢?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田敏的脑海里忽然飘出来苏轼的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有强迫症的卡罗拉还会爬上屋顶,将积雪扔到我家的院子里吗?
田敏这样想着,看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中,雪花纷纷扬扬,似是有一种声音敲打着自己那颗砰砰跳动着的心。
那是雪落的声音?
田敏注意到卡罗拉的宏达SUV好几天没有露面了,她家门前只有彼得的那辆奥迪车。车的前挡风玻璃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田敏确认这几天这夫妻俩都不在家,依照卡罗拉的性格,怎么会忍受得了车身上那厚厚的积雪呢?平日里如果他们夫妻要出去旅游的时候总会叮嘱田敏帮忙取每天早晨送过来的报纸,这次他们谁都没有跟田敏说。田敏知道,他们这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开口了。刚往人家的院子里扔了至少半吨的雪,换谁也不会再厚着脸皮再张嘴吧?
田敏穿过自家的车道,走到卡罗拉家的甬道那边,看见三卷捆着的报纸卷在门口的地上放着,上面稀稀落落地飘着一层雪。田敏拾起来报纸卷,将积雪抖落下去,半潮的三卷报纸被塞进了卡罗拉家门口红砖墙上的信箱里,以前田敏也是这样做的。当卡罗拉和彼得回来的时候,他们自己再从信箱中将报纸拿出来。
人家对我们不好,我们不应该对人家不义。田敏从小到大总是听母亲这样絮絮叨叨的,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生了茧子。可是老娘的话还是不知不觉地如血液一样融入了她的骨子里。
离开卡罗拉家的甬道,田敏的心情有些放松起来。她心里想远亲不如近邻,或许卡罗拉只是羞于张嘴说一声对不起吧。她向小区的公园走去,那里几只松鼠在雪堆上打打闹闹,很亲热也很热闹的样子,像极了这五彩缤纷的人间。雪花飘落在田敏长长的红色围巾上,田敏看见几朵漂亮的六角雪花闪着晶莹而细碎的光。那光很渺小,但是却让田敏感觉到一丝感动。因为有光的地方,就有希望;有光的地方,就有温暖。田敏这样想着,心里顿觉也亮堂起来。院子里那座雪山又算什么呢?还不是会化成水消失殆尽?
田敏这样想着,在迎面吹来的风中,她仿佛再一次听到了雪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