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芦苇
疫情期间,在网上看到荷兰库肯霍夫花园的郁金香相片。当地摄影师德罗斯获准进入花园,拍摄了一组相片。那种美似曾相识,因为,荷兰的郁金香种子早已播向全世界;那种美又很陌生,因疫情而首次闭门谢客的公园空无一人,只有被春雨清洗过的花儿,兀自绽放。寂静从图片中涌现,孤独吗,美丽的花儿?遗憾吗,勤劳的园丁?每天,你们拼却所有的力气,笑着,看着,想象着。何时开花、何时芬芳四溢?雨要不多不少,风要不大不小,你们悬着心,想象那些弱小的球茎如何在雪夜里喘息,你们盼望那些弱小的球茎能够破土而出,成熟,开花。德罗斯很幸运,他入园的那天,阳光明媚,所有的花都开了。
疫情后,我和家人前往库肯霍夫花园。我们驾车经由英吉利海峡(轮渡)到法国,再到比利时、荷兰。这些地方以前来过,但换了一条路线、换了一个季节,就见到了不同的场景。这次沿途之景,让我特别喜欢的,是成片的油菜花田,色调与江南的春天相似,一波一波的金黄色从车窗外闪过,像刚完成的一幅幅油画,有股热乎乎的感觉扑进了我的心灵。
路上经过了弗兰德斯,这个地方在加拿大可谓家喻户晓,每年的老兵节,加拿大人纷纷佩戴大红虞美人花,吟诵《在弗兰德斯战场》这首诗,向老兵致敬。这首诗的第一句写道:“在弗兰德斯战场上,鲜花盛开”。随后,诗歌又点明了士兵的心声:“我们爱过,一如我们曾被爱过”。这首鼓舞士气的诗其实透着哀愁。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忧伤,幸运的是,人们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花,抵挡忧伤。花不言语,却愿意张开嘴,花是天性快乐的,无论世人如何赋予它意义,它都不闻不问,只等时间一到,它就嗖嗖嗖地开起来。而那些最早绽放的春花,无疑是最快乐的,郁金香就是这样,它只认得春天。
库肯霍夫花园又叫“欧洲花园”,据说是欧洲最漂亮的花园,同时,它也是世界第二大花园——但它的存在,倒不是为了参加各种比赛。数十位园丁从秋天开始,就将七百多万珠不同花种的球茎种进地里,其中,郁金香的种类就接近上千种。经过悉心照料的、繁星般闪亮的花到第二年入春时,会在不同花区隆重绽放。库肯霍夫花园只对外开放八个星期,一场细雨之后,遍地春花犹如涌动的狂潮,将花园变成了童话世界。其中最为瑰丽的,当然要数郁金香。
阳光明媚,游人如织,空气洁净得像晨间的第一滴露水。到处都铺着鲜艳的春花地毯,在近八十英亩的土地上,芬芳扑鼻的郁金香千姿百态,尽情绽放。珍稀品种的花儿也和寻常品种一样,沐浴在春光里,它们并没有获得珍稀待遇(比如被藏在哪里供起来)。不知何故,我想起了黑郁金香,在花海中徘徊良久,我总算见到一款黑郁金香,那是很深的茄子黑,而不是茄子紫——这微妙的感觉着实难以描述,莫非大仲马的同名小说,写的就是这种花?可是,它真的藏有天大的秘密吗?这并不艳丽的美花的确有令人倾慕之处。我们还发现了“夜之女王”,颜色与黑郁金香很接近,有趣的是,掌管黑夜的“夜之女王”却并非黑色,而是暗紫色,这也算知名品种了。1637年,荷兰发生了一场“郁金香狂热”——它带来世界上的第一次经济危机。在非理性的狂热中,美和贪婪,引发了灾难。真可怖啊,有人为了一个稀有球茎,情愿付出一切,郁金香的价格一路暴涨,有人一夜暴富,有人顷刻间倾家荡产。荷兰政府不得不采取措施,扭转形势,结束了这场危机。从那之后,郁金香成为正常的球茎花(而不是非理性的商品),成为荷兰人的倾国之恋,荷兰还稳步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郁金香出口国。在“郁金香狂热”年代,有一个珍稀品种名叫“破碎的郁金香”,单单一株就卖出了一栋(运河边)房子的价格,而它的美丽其实源自危险病毒,有病毒的花不容易持久生存下来,如今,这款郁金香只出现在旧时代的油画中,美丽,冷漠。很多园丁难舍它的美,他们想啊想啊,终于培育出接近它气韵的、无病毒的替代品种,艺术家的名花之梦犹如一股清泉,浇灌他们心中的连绵花海。如今,在我家的后院里,在全世界的土壤中,这一色调的郁金香都能开得既饱满又绚丽,它们也都拥有各不相同的新生之名,库肯霍夫花园里自是不须多说,我看到这类双色郁金香美得相当耀眼,蜿蜒的花坡上,它们像一只只飘飞的珍稀蝴蝶,每一片花瓣,都在用力地敞开自己。
花园里的郁金香品种真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郁金香。有一种大红的郁金香花朵硕大,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它有一个毫不掩饰野心的名字:巨型橘色日出。我想起以前专门去泰山看日出时的情景,的确有橘红色的刺眼光芒。随后,我很快又发现了一款花朵超小的郁金香,花瓣展开时都达不到一根食指那么粗。还有几款粉紫的重瓣郁金香,花朵大,层次多,像极了洛阳的花兢牡丹。有些花田布置成心的形状,有些花田布置成爱的形状,人们也用一些人名、地名为郁金香取名(每一种花的绽放,都与孕育它的故事有关)。阳光下,红橘色的贝壳郁金香与风信子聚在一起,随春风起舞,娇红、碧蓝铺满花径,花径一直延伸到大树底下。高大的树木背后,厚薄不一的云朵漂浮在蓝天下,时隐时现。春风袅袅,古树,灌木,樱花树,美花,绿草……全都那么清纯秀美,随便从哪个角度看,都不难发现一帧闪亮的油画,透明的阳光更使郁金香增添一层金灿灿的光泽。我也相信,如果天气阴沉的话,这些花儿定然也会融入灰沉,创造另一种美。
这几年我特别喜欢种花,我很高兴自己叫得出寻常春花的名字(以前,我是多么莽撞啊!我将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统称为“不知名的花儿”)。看看这些美丽的郁金香之名吧:猩红宝贝、白色凯旋者、优胜美地、大爱、王者之血、帕尔米拉、象牙之傲……
我走到了一条风信子花道的边上。真美啊。蓝色的、白色的风信子花田,由近至远,巧妙地被设计为一条森林道路,边上还搭配着一些黄色水仙和大红郁金香,花道两侧是苍劲葱郁的古树,蓝色的花之河蜿蜒地流向远方,一望无际。这样的蓝色河流,这样的花田,谁能不想到让它走近心窝?
花园里当然少不了真正的河流。荷兰风格的桥梁怎少得了河流?库肯霍夫花园借鉴了英国园林景观的风格,所以总体上注重与当地自然、人文景观的交融如一,并利用流水、雕塑、桥梁、岩石等因素,将花园布置得既典雅又有趣味。河流边上繁花似锦,宛如一团锦绣铺满大地,有了水景,有了哗啦啦的水声,就有了可以放慢脚步的理由。逛累了,不妨买杯饮料,歇一会儿。怎么可能会失望?或是感到疲劳?随便瞥一眼,都是风景。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充满生机:那些风车、喷泉、河流、瀑布、石子路,全都与花儿为伴;那些石桥、树林、雕塑、小木屋全都与别处的不同,因为郁金香的馥郁芬芳改变了它们的气质。不夸张地说,每一朵花的位置,每一颗石的形状,乃至每一片云彩的穿行、每一片阳光和阴影的出现,都在整体考虑之内。花径随处可见,即便游人众多,也仍然可以辨别花径往哪里蜿蜒而去。有的木屐鞋中,种着多种郁金香,也有一些日本枫树与蕨类植物相邻,将郁金香紧紧围住,花花绿绿,葱葱郁郁。
郁金香与其他花卉掀起的层层波浪永不停歇,而其他春花完全满足于配角地位,让郁金香能在一波一波的花浪汹涌中尽展美姿,尽显美色。
到了这里,不需要摄影技巧,任何角度,任何搭配,只要举起相机,就不难创作一幅美照。我发现自己的几张随手拍相片已经具备了德罗斯摄影作品的神韵……
下午时,我们逛了园中的欧洲迷宫,还从高处俯瞰花园周边的郁金香田。花田整齐统一,一眼望不到边,像数不清的彩色旗帜铺在田野里。远远望去,黄色的郁金香与油菜花的颜色是那样的相似……我忽然想起一幅梵高的作品。梵高年轻时来到库肯霍夫,生活不易,美却依然如此触动心扉——他于是画了一幅较为写实的郁金香油画,花田很像稻田,黄的,蓝的,粉的……哪个颜色不是血管里流出来的血?花田背后的农舍和风车只用不多的笔墨勾勒,花田背后升起的云彩占据了一半的画面,美在天空下,美在星空下。梵高用画笔留住了心中最美的郁金香。另一位荷兰画家维梅尔,对艺术创作极为痴迷,有的一幅画要画上好几年,他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被誉为北方的“蒙娜丽莎”。这些人为美而生,为美而死,他们明知道换一种方式可以过得体面一点,却不愿意。还有我喜爱的哲学家斯宾诺莎,一个天真又快乐的人类灵魂事业的超级园丁,他的雕塑如今耸立在离此不远的阿姆斯特丹市的公园里,他的名言被刻在一旁,当年他遭受迫害后不得不隐居起来,靠磨镜片为生,后来有人请他回学校任教,他拒绝了,他无法接受别人对他(不能教授什么)的限制,但他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思考。这些园丁与他们的创造,已成美的极致,他们给予世界的,是春风春雨。他们不会在意后世之人的感受,他们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维度里绝不会因为如今的闻名于世而获得安慰(迟到的爱无可安慰),他们只爱他们所创造的……
艺术家离不开自己创造的美,付出即收获,感受即生存。
我又想起德罗斯的摄影作品。我第一次看到那组相片时,想到了不在场的爱,想到了不在场的园丁(这次参观,倒也见到了正在剪草的员工),园丁们的劳作也是艺术创作的过程,库肯霍夫花园多像一幅巨大的油画啊,园丁艺术家们手握画笔,创造至美。我们这些路过的游客,只是凑巧遇见了这些美,并由此产生了新的感受,我们说不定就懂得了如何为自家花园挑选一款新的郁金香。但那些园丁不同,无论游客来与不来,他们都要在秋天种下球茎,在秋霜之前完成过冬的准备。他们的心,一直悬在这些娇嫩的花儿身上,他们的工作关乎无穷的色彩、无穷的爱,他们的汗水化作花浪汹涌。瞧,这郁金香的狂潮!
附库肯霍夫花园相片如下供参考(由芦苇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