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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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一年底,永谦八十六岁高龄的父亲感染上新冠病毒,出现发烧、咳嗽、呼吸困难等症状。医院的医生通知永谦的弟弟妹妹为父亲准备后事。
永谦闻讯后,连忙申请签证、检测核酸、购买飞机票,从渥太华赶回国内看望父亲。经过多伦多和香港中转,他飞抵郑州,按照防疫的要求,在郑州隔离八天后,再飞往山东。永谦到家时,父亲已经奇迹般地闯过了鬼门关,出院回家了。
永谦走进家门时,坐在椅子上的父亲吃力地站了起来。由于腰弯背驼,父亲的头顶刚刚到永谦的鼻子下方。从侧面看,他瘦弱的身体弯曲得像一个问号。他紧紧地抓着永谦的双手,用力地向上仰起头来看着永谦。永谦发现,在疫情的三年间,父亲衰老了很多,他的两颊和嘴唇干瘪内陷,两眼深凹无神。唯有一双黑白相间的眉毛又浓又长,象蜻蜓的翅膀一样鼓噪着,仿佛要讲述老人一生勤俭的故事。
父亲用力地眨了眨双眼,看到永谦因旅途劳累而浮肿的眼袋。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永谦前额上两条深深的皱纹,再用力向上仰了一下头,望着永谦那花白的头发,两行眼泪唰地流下来。永谦含着眼泪说:“爹,只要你恢复了就好!我很好,我回来伺候你!”
晚饭前,母亲告诉永谦,父亲喜欢吃甜食,尤其喜欢开水泡桃酥。永谦在一碗牛奶里放了二块桃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会儿,搅拌一下,再加热,再搅拌,反复多次直到煮成粘糊。
当永谦把做好的牛奶桃酥糊端过来时,父亲的双眼紧盯着碗,隔着饭桌远远地伸出两只颤抖的手接了过去。他一边喝一边呼吸短促,断断续续地说:“好喝,……好喝,……又甜又粘,……又滑溜。” 母亲告诉他,这是用牛奶泡的 不是用开水泡的。父亲楞了一下,然后把剩下桃酥糊全部喝了下去。
后来,永谦不在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以后还是要用开水泡桃酥,牛奶单独喝,这样可以吃两碗。”
喝完桃酥糊后,父亲要喝水。永谦起身去拿父亲的水杯时,被父亲叫住,他让永谦把热水倒进刚才盛桃酥糊的碗里。父亲接过半碗热水,用汤匙舀水,一匙又一匙地沿着碗边冲刷下粘在上面的桃酥末末,然后端起碗喝下去,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永谦要拿白色的面巾纸给父亲擦擦嘴,父亲却指着面巾纸盒旁边的一卷浅褐色卫生纸说:“用那个纸。” 永谦撕下一长条卫生纸递给他,他又从这条卫生纸的一端撕下一个小方块,那个小方块大约只有五寸长。卫生纸是双层的,父亲翻看着那小块卫生纸的侧面,气喘吁吁地用颤抖的双手分开卫生纸的两层,只用其中的一层擦了擦嘴。
永谦告诉父亲,下一顿饭给他做海参鸡蛋羹。“好生活!天天吃好的!”父亲微笑着说,但随即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说,“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吃的好东西都浪费了。” 永谦安慰道:“现在生活好,你的事就是吃好东西,吃得越多越好。”
晚饭后,永谦的弟弟来看望父母和永谦。弟弟在一个居民小区的物业管理和保安公司工作,是一个小头头。他穿着锃亮的皮鞋,笔直的制服裤子,外面是毛领棉里薄呢子外套。相比之下,永谦穿的是旅游鞋,半新的牛仔裤,和运动衫。
弟弟走后,父亲把手从他穿的羊毛衫下面伸到里面的衬衣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永谦,让他到商店去给自己买一套好衣服和鞋。父亲说,像弟弟穿的那样才体面。永谦告诉父亲,他不穿弟弟那样的衣服,因为在加拿大,他的工程师同事们都穿旅游鞋和牛仔裤上班,只有销售员和前台接待人员才穿皮鞋和西服。
父亲拿岀来的钱是他的退休金。年轻时,他在一家乡办企业工作,如今每个月有五百块钱的退休金。母亲告诉永谦,父亲每个月都盼着领退休金的日子。到了那一天,父亲一定要亲自到银行里去取出现金,放在他的衬衣口袋里。需要买东西时,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给弟弟去买。每隔几天,他都要把钱拿岀来数一数,算一算。
永谦问母亲,是不是钱不够花的?母亲回答道:“够花的。你每年给的四万块钱,除了用来交水电费、煤气费和暖气费之外,剩下的都存在银行里。”
“那俺爹为什么连面巾纸都舍不得用呢?” 永谦又问。
“你爹他有钱舍不得花!我劝他,他不听,他犟!”
接下来的几天里,永谦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说服父亲,让他舍得花钱,让父母的生活好一点。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十五日于山东荣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