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中秋,一群音乐家聚集在筱伊家的沙龙客厅。窗外是潇潇的秋雨,窗内则演奏着中外乐曲,咏唱着月亮的赞歌。
姗姗来迟的歌唱家翁先生夫妇,将身后的钢琴家祝箫老师介绍给大家。祝箫刚从温哥华搬来多伦多。他接过主人筱伊递上的水晶酒杯,安静地在客厅角落里坐下聆听。
轮到翁先生演唱了,他邀请祝箫为他伴奏。前奏一起,Carlos Gardel 的歌曲《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遥)在翁先生的演唱中,将西班牙探戈风情展示得淋漓至尽。
筱伊的眼睛一直盯着祝箫衬衫袖口上的银色纽扣。它随着探戈的音乐节奏,闪亮跳动,带动琴上的钢丝共舞。筱伊被音乐和歌声感动,从酒柜边取出小提琴,在B段转小调时插入了小提琴演奏。正闭着眼陶醉在歌声中的祝箫,被筱伊的提琴声一刺激,立刻加强了弹奏的力度。他侧转头,与筱伊的眼神在一步之遥间交汇。适才谦恭低垂的眼睛,瞬间射出了光彩。
此时,客厅里几位艺术家也即兴也参与了演奏。祝箫突然一个箭步离开钢琴,像指挥家那样挥舞着手臂,指挥大家继续演奏第二遍。他转身向筱伊做了一个鞠躬邀舞的动作。筱伊放下小提琴,在众人的眼神中,她一手搭在祝箫宽厚的肩上,一手微微撩起长裙的荷叶丝边,迈开了舞步。祝箫伴着探戈的节奏一脸严肃,但内涵的洒脱和浪漫,飘忽浮动,最后嘎然停顿在两人转动颈项的瞬间。他身体前倾,吹开她红唇的气息,一把挽起深深后仰的她的细腰…… 曲罢舞终,他和她在掌声中向客人鞠躬谢幕,愉悦地对视而笑。
送别客人的时候,祝箫一声谢谢侬,暴露了他的上海乡音。筱伊:“原来我们是老乡啊。” 祝箫礼貌地问筱伊是否能加个微信。当晚,筱伊就被祝箫拉进了一个世界华人音乐家的“纯音乐群”里,他是这个群的群主。
第二天,筱伊在收拾客厅的时候,踩到了一粒圆扣,她立刻认出这是祝箫袖口上的扣子,马上微信联系。
“这粒扣子伴随我参加过很多演出,请你帮我保存好。”他回复道。
“那我帮您送过去吧!” 筱伊知道祝箫刚来多伦多还没买车。
祝箫住在世佳宝一栋租来的旧房子里,为节省开支,他只是租了一个带抽水马桶和水池的斗室。
“抱歉,这里实在太逼仄了。请坐。”祝箫满脸歉意,昨晚的神采已经不见了。
闲聊中祝箫知道筱伊的娘家住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隔壁,便说:
“我就在上音附中学钢琴的啦。”
“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让我考理科,说不定我能成为您在上音附中的学生呢。”
“你妈妈是对的。音乐不过是一种精神追求。当年琴心艺胆闯天下的夙愿,混到如今连在多伦多买个房子也买不起。”
“历史上,真正的艺术家往往是孤独的困窘的。不过时代变了。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不久,祝箫在一家华人琴行当起了钢琴老师。他积极组办了华人合唱团,并把筱伊也拉了进去。每次排练结束后,他总要找地方喝些酒才回家。有一次他喝多了,对她说:“你笑起来真有感染力,活像Nicolas Benedetti。”
“是吗?可我的小提琴已经停了四十年没好好练。”她扯到提琴上。
“还不错嘛,有功底。艺术更注重的是感情。感情,是艺术的原动力。” 祝箫的眼神,冒出了莫名的火焰。他瞳孔中,似乎缪斯正驾着马车,呼啸而来。
“你也喜欢Nicolas Benedetti?据说梅纽因的合作名单里就有当时12岁的Nicolas Benedetti。”
“我年轻时也是上海音乐界的钢琴神童啊。”祝箫的眼里有遥远的光彩闪烁着。
突然,他拉起筱伊的手:“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夜晚,当你突然拉起小提琴,融入《 一步之遥》的旋律,我以为,你就是Nicolas Benedetti。 ”
他把她的手放到唇边,像父亲一样,亲了一下。
那晚,筱伊有些莫名的兴奋。她打开祝箫的微信朋友圈,观看他的音乐笔记,连续听着肖邦的叙述曲,李斯特的狂想曲,巴赫的协奏曲,海顿的钢琴奏鸣曲……在音乐中入眠、入梦。次日清晨,筱伊贴了一首自唱的歌曲到群里。马上收到祝箫的私信:“你是想让我把你踢出群吗?”
疫情开始后,祝箫回国处理外婆留下的遗产。变卖的房产,使他根本性地扭转了经济拮据的局面。一天傍晚,他突然开着一辆奔驰来到筱伊家,问筱伊如果他买了房子,能转让钢琴给他吗?筱伊答应了。
“你的的手怎么有点浮肿?脸色也这么灰暗?”筱伊关心地问候他。
“哦,没有关系,一直是这样的。”
那天两人谈到80年代国内曾风靡一时的交谊舞。祝箫说,探戈舞是他的最爱。现在上海的老音乐家都自组乐队,他也想在多伦多搞一个“洋琴鬼乐队”。祝箫把他弹奏的《Por Una Cabeza》录音闪盘给了筱伊。他说这段音乐,预留了小提琴的空间,希望她抽空练习小提琴,完成两人的合奏。
筱伊听了钢琴曲,笑道:“慵懒的开头,转小调后呈现激情后又转回大调,简直就是老师您酒后弹琴的腔调。”
“音乐家哪能没腔调?没有腔调就没有激情!”
月亮上来了,树影摇曳。筱伊开启了一瓶西班牙的雪利,边饮边谈。最后,祝箫在台阶上掐灭手里的烟头,举起水晶酒杯一饮而尽。他说今晚喝醉了,不能开车了,要躺在钢琴上不回家了。就像当年李斯特躺在卡洛琳夫人家钢琴上一样。
“No,”筱伊在唇边摇着手指: “ Nicolas 是乖孩子,不去酒吧,不喝酒,不抽烟,更不会允许男孩睡自己的钢琴上!她不是卡洛琳。我替你叫Uber吧。”
疫情让许多琴行被迫关了门,祝箫也封闭家中一年多。5月20那天,祝箫一反常态,在他朋友圈里,贴了根据Carlos Gardel 的歌改变的《Por Una Cabeza》的音像材料。《一步之遥》是阿根廷赛马术语 “ 领先一个马头的长度”意思。在影视中Nicolas Benedetti一反童年时乖乖女的形象,于酒吧迷乱的环境中,用小提琴与手风琴合奏,实现了Carlos Gardel将阿根廷民间音乐返璞归真的愿望。在那段精彩的音像里,音乐唤起人们的爱,在亲吻和拥抱中,高跟鞋的舞步激发提升探戈的魅力,镶着珠片的夜礼服在追光灯中熠熠闪烁。
当晚,祝箫给筱伊电话:
“我女儿从温哥华过来看我,我想去你家三角钢琴上弹几首曲子。”
“好。等我打完第二针吧。” 筱伊回答说。
“我们能不能……最后合奏一下《一步之遥》?”
“再等等吧。不急。”
“好吧……Nicolas Benedetti,单纯的女孩。再会……”
接连几天秋雨。潇潇瑟瑟之中,传来祝箫去世的消息。他走得很急,在被查出肝癌晚期四个月后,默默地离开了世界。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亲友他得病的消息。他的离去,就如Carlos Gardel在1935年因飞机失事突然离世一般,让世界音乐家微信群定格在震惊和悲痛。音乐家朋友们约定在烛光下举办追思音乐会,悼念和送别祝箫。
筱伊哭了。她懊悔没有接受祝箫的要求。她明白自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善解人意的祝箫,绝不会在疫情期间贸然造访她,他宁肯自己遗憾离去。她开始练习,为祝箫留下的钢琴伴奏,配上小提琴旋律。
追思会上轮到筱伊时,一首曲子响起来,视频大屏缓缓亮起。灯光暧昧,杯盏、节奏、旋律,摇晃迷离。提琴如痴如醉,钢琴亦诉亦狂,两幅图像交替叠加互动。
筱伊走上台,独自一人跳起了探戈。从她忽急忽缓,忽错忽让的舞步中,大家恍惚看到了祝箫也在其中。他穿着黑色燕尾服,腰间系着宽宽的紫色腰带。他是如此的年轻帅气,如此的神采飞扬。两人的舞姿,与乐曲配合得天衣无缝,出神入化。舞曲就是两人合作的《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