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村野

生在乡下,虽然是长年在外,但每一得闲,总要回家呆几天,一来是想多陪陪母亲,二来也是故土难离,尽管外面也不受罪。每次进门时,我便朝母亲笑笑,母亲也朝我笑笑,那感觉好温暖好温暖。母亲笑了笑后,腿脚就渐渐活络开了。我则这儿瞅瞅,那儿看看,随后就开始又是抹呀又是扫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忙开了。一切拾掇停当以后,我便走出门去,走到村外。在城里呆得久了,所见都是稠密的人群、坚硬的建筑,心累了,眼睛也累了。而一走到村野里,深感畅快和清净之际,又难免疑心乡邻们讥笑。在他们眼里,散步是文明人的雅兴,是城里人的休闲,乡里人刻意效仿,那就是轻狂之举了。好在现在,这种疑心已然烟消云散。

乡邻们生于村,长于村,长年蜗居一处,别说是观光旅游,就是短暂的出行也是颇为稀罕的事;偶一出游,不免兴师动众一番。因而,农事之余,串门、上街、走亲戚之外,他们的脚步似乎就别无去处了。好在他们很懂得安于现状,天生就在乡村,日子就该这么过。如斯,祖祖辈辈,年年月月,乡邻们就这么故步自封地过过来了!

近些年来,每每回家,茶余饭后,或早或晚,总会惊喜地看到乡邻们走出门去,走向村外。他们一边溜达的时候,一边就于有意无意之间,以另一种眼光、另一种心情来打量与他朝夕相处的村野了。

起初,他们还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走一步,退两步,畏畏缩缩地,生怕别人看见似的。然而,一有空闲,他们又走出门去,走到村边。他们于潜意识里,村边无疑是一条临界线,日常出行和劳作之外,谁若频频越过此界,那就有些反常了。因而,他们每每至此,便止住脚步,举目村外,犹疑半晌,然后依依转身。一次,两次,三次……这样走过来,又走过去,徘徊来,又徘徊去,他们就毅然走出了作茧自缚的心理界线,走到了村外,走到了田塍,走到了地垄。

一次,两次,三次……久而久之,他们便渐渐觉得,这野外到底与村子里不一样呢!每次,刚一走出村子,便有一股清新之气轻轻拂来;即便是阳光很好的时候,那气息也有点点湿润,濡在脸上,沁入心里,感觉有什么心结正一点一点地融开。

周遭,除了清净,还是清净。置身于此,脚步就不由地慢了,慢到漫不经心;心情也慢了,慢到几乎静止。间或,有一两只什么鸟儿在你面前扑腾一下飞起,你一惊,它却又扑扑地飞去了;那一两声滑过头顶的鸣叫,是抱怨你的惊扰,还是高兴你的亲近,乡邻们搞不懂。

风,是清爽的、细微的,细微得没有一点声息,清爽得没有一丝杂质;而它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在亲昵着你,簇拥着你,还时不时地送来几缕淡淡的清香。是的,是清香,禾苗的清香、荷叶的清香、蒿草的清香、大气的清香……这清香是纯净的,像是被过滤过的,深吸一口,便似有一泓淡如雾气一般的清茶流入心田,滋心润肺,荡气提神。

这里虽无奇峰峡谷,不见飞瀑幽潭,不具山区神貌,亦乏水乡风情,却山圩相伴,有山有水,处处都是朴拙的自然。

沿着“村村通”往东,出了村子,几十步之外便是山。说是山,其实也就是小岗岗和小峁峁。它们拱在一起,咬在一起,既杂乱无章,又错落有致,浑然一体。看得多了、久了,便觉有点点意趣,却又难以言说。

山虽不高,但到底不同平地,旮旮旯旯,拐拐角角,这儿那儿常有浮岚弥漫,袅袅腾腾;有的山腰里还时常凝着一片淡淡的云,一动不动,像是定住了一般。赏心悦目之际,乡邻们就不由地掏出手机,还没拍照,仅从相机里望去,随便截取一片都是一帧恬静而清新的风景!

彳亍于山中小路,俯仰之间,天蓝地绿,满目葱翠。咫尺之内,蝴蝶在花草间飞舞,时不时地就有一两只落在你的肩头,停留片刻,倏忽又悄然飞去;百米之外,雀儿在意杨林中啁啾,声音欢快而清亮,像是在讴歌退耕还林给它们安了家。正忘情间,偶一低头,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何时已然濡得一身花粉;而豆子的芬芳、麦子的芬芳、油菜的芬芳、野草的芬芳……它们搅在一起,缠在一起,酽得叫人喉咙里发齁;清风徐来,它们又很快四散开来,飘飘荡荡,你不禁又张大了嗅觉。

土地是多么神奇而多情啊!乡邻们不由地感叹道,只要你种下一份虔诚,它就会报你一份希望!这些早春种下的谷子,现在已是一片蓊郁了。乡邻们这样想着的时候,常常就一时兴起,于是稍稍跨几步,去地里掰一支玉米,掏一颗山芋,体味一下久违的童趣,而谁也不会笑话你毛手毛脚。

对土地的青睐,虽则几近见缝插针,山坳里、山头上以及地头埂角,还是常常现出一方草坪。这是祖辈刻意的留白,还是锄头和铁锹难以深入的盲区,乡邻们不得而知。草坪或大或小,虽不成形,却都野草茸茸。如果穿的是单层布鞋,步入其上,那种痒酥酥、软绵绵的快感便从脚底倏地流向全身,继而,浑身所有的骨骼和经络都在慢慢舒展开来。

山上是干爽的,但绝不会干涩。因为有水,凡百步内外就有一座水库、一方山塘。那粼粼水波似在窃窃私语,又似在盈盈含笑。当你向前走去,弥漫的水气就会温柔地迎向你,滋润着你的眼、你的心。那水库、山塘近年都翻新了,四周绿树成荫,内侧齐整如剪,碧波涟涟之上,大多建有水榭,俨然是一个集灌溉、养殖、垂钓、浣洗等于一体的人文景观。曾几何时,这些作为庄稼生命之源的一汪死水,不仅被杂草围得密不透风,而且水色深黑,有着阴森的恐怖,即便是大热天,再胆大的人也不敢轻易下去。

山塘、水库之外,还有一些流泉,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那水声似远似近,不疾不徐,或叮叮咚咚,或哗哗啦啦,却都清清亮亮,宛如天籁一般从心里流过……

每次从屋里走出,是去山上,还是到圩里,乡邻们是全无意识的。当你走到村西,踏过水泥桥,一股清凉的水气便扑面而来。这就到了一方水域,足有两千多亩,俗称“千亩圩”。

圩里,新修筑的水泥机耕路四通八达,刚疏浚的河汊纵横交错,把偌大的圩田切割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方块。桥,多的是,每一条机耕路与河汊交接处,都有一座新修建的水泥桥在恭候着你。河水满的时候,两旁的荷叶就撑过护栏,袅袅婷婷,摇摇摆摆,似在向你频频致意。千亩圩虽望之无涯,但徜徉其间,闭着眼睛走,也断然不会迷路,哪一条机耕路都可以随便进出;年轻的种田大户还时常骑着电瓶车穿梭于葳蕤丛中,远远望去,就像敌后武工队一样;而他们却是在一边验墒,一边兜风,好不快乐!

或许,你觉得这样一味地行于地上,多少还缺少那么点情趣的话,你可以到河里去。河里有的是船,小木船、小水泥船,在河弯里栓着,在桥底下靠着,有的却兀自飘在水里,随风飘荡。你不妨随便拽过一只,稍稍划几下,便可摘几只菱角,以资尝鲜;或者打一张荷叶,折成一只别致的头饰;或者索性把船悠到荷阴里,仰面躺在船板上,眯起眼睛,或慢慢地想你小小的心思,或静静地作一个甜甜的梦。

没有荷叶和菱角的地方,河水清澈见底,平静的河面上,似有一层白色的气体在氤氤氲氲,进而漫向你的衣襟,漫向你的头发,漫向虚空。

不知什么时候起,城里的、镇上的就有人往这里来钓鱼了。乡邻们路过,就不由地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瞅上半天;有的却只是略略斜过一眼,便不屑一顾地匆匆离去。然而现在,他们也跟着实习起来了,而且也如城里人一样,在小椅子上枯坐着,寂然地,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大半天。很显然,他们图的就是一份消遣、一份舒畅。

信步村野的妙处,还在于尽可完全的随意。晨昏之际、酒酣之后、农事之余,总之,凡得闲暇,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大自然永远向你无私地敞开着;你不必郑重其事,你尽可随便披着你的衣,趿着你的鞋;你亦可顺手折一支草茎,横进嘴里嗞嗞地咂着,夹在指间唰唰地摇着;你尽可低低地哼着流行曲,大声地吼着黄梅调,哪怕有一句没一句,哪怕再怎么五音不全,也不会招人笑话。

有时,为了秀浪漫,乡邻们就夫妻同行。在澄碧的自然里,他们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就拉起了家常,常常就为一个无关痛痒的见解打情骂俏一下,虽然那手势很是抽象,还都是半途而废,但那样的亲昵却让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青春岁月。

想逗乐的话,那就带上孩子,牵出狗狗。孩子端的是一只欢快的鸟儿,那一双小腿每每就在河埂上、田塍间洒下一个个快乐的音符。偶尔,乡邻们便在一畦稻田边、在一株豆苗前蹲下来,对孩子们启迪桑麻,尽享天伦之乐。就连狗狗,面对无边的绿野,也显得十分亢奋。它啪啪地扇着耳朵,吐着舌头,不时地回过头来瞅瞅主人,继而就箭一般地窜了出去。主人笑着跟过去,却到底撵不上,情急之下,便气喘吁吁地大声唤了一句,狗狗便又箭一般地踅了回来。彼时,乡邻们和狗狗的身心就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天地里快乐。随着季节的更替,村野又总会呈现出不同的意境。

当繁华落尽,世界袒露出的原始般的安详和空旷、单调和清爽,犹如一幅寓意丰富的速写;而当最后一片树叶飘落的时候,村野又渐渐坚硬而沉凝,让人悠然想起霜冷长河般的冷峻和辽远。这般天地,别说去身临其境,单是看看也觉心旷神怡。下雪的时候,因为空间的广阔,那雪总是下得气势磅礴,下得英姿潇洒;当雪后初霁,阳光照过来,宇宙又是一片耀眼的莹彻。这时,当你走在皑皑的雪野上,俄尔就觉得心清梦洁,宠辱皆忘……

信步村野,乡邻们习惯是走一步,停两步;在田塍,在地垄,在河堤,在塘埂,他们边走边看;那种闲适,那种自在,那种惬意,实在是妙不可言。有时,当他们在一块茸茸的杂草上静静地坐下来时,心里就不免嘀咕起来。以前,一想去旅游,立马就想到“出外”两个字,行前兴高采烈,途中疲惫不堪,有的回家时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可此时此刻,在这村野,这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可谓是处处皆景,物物有趣,样样含情。所有这些,以前我们怎么就没留意过呢?怎么就没正视过呢?乡邻们想了一会,又想了一会,似乎就明白些了什么,又似乎泛起更多的疑惑。这样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要喝上几杯了,遂慢慢起身,缓步往回之际,但见绿树环绕中,楼房高耸,电网飞架;气势如虹的电线上,何时已然归来的麻雀在无休止地唱着欢乐的歌,那一根根挺拔的电线杆就像是傲然矗立的一个个巨大的感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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