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水 – 2022秋 – 短文集

春风有痕

作者:一尘

编者按

一尘的小说《春风有痕》是描写在浩浩荡荡上山下乡潮流中的一个女知青陈新教书育人的故事。那一代青年的青春和未来被时代埋没。他们面临着无助与绝望。但他们走在田间的身影和脚步,从羸弱变得坚定。逆境磨炼了他们的意志,困苦没有把他们打败,他们变得坚强有韧性。他们也给周围的世界带来人性、知性的光辉。留下可歌可泣的故事。他们是值得我们敬畏的一代人。生活大浪淘沙,被岁月的激流冲洗,他们是那些坚毅、圆润的河石;“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犹是。”他们生活的足迹折射一代人的精神风貌。

——编辑一尘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离黑龙江中苏边境不远的抚远县第三师八五二生产建设兵团,当时隶属沈阳军区。苏,指的是前苏联。当时中苏边境关系紧张,为防止苏军入侵,国家制定了屯垦戍边政策。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地的几十万知识青年来到黑龙江,保卫边疆,建设边疆。陈新就是那时来到这里的北京知青。

黑龙江被称作北大荒,自从王震带领十万官兵到这里拓荒种地,它变成了国家粮食基地,从此被誉为北大仓。但这里依然落后封闭,知识青年给这里带来一股春风,带来他们青春的生命力和知识,影响着这里的下一代。

白雪皑皑的冬天,田野上只有农作物干枯的秸杆,连蛤蟆通也被冻成一面冰镜。

叮铃铃……学校操场上响起上课铃声。跑跑跳跳的孩子们像一阵风似的从各个方向朝教学楼跑去。

二年级的教室坐得满满的,一张张小脸儿冻得像红苹果。他们把书本、铅笔盒放在桌子上。上课十分钟了,老师还没来。校长带着一位年轻女教师走进教室,说:“王老师从今天起休产假了。这是新来的陈新老师!”

陈新自我介绍道:我叫陈新,是北京知识青年。同学们年龄虽小,也感到了新老师的局促。有的男生悄悄交换调皮的眼神。一个男生趁陈新在黑板上写字,站起来扔出一个纸飞机。同学中出现唏嘘的骚动。陈新没有回头,把《春晓》整齐地写在黑板上。

她一字一句地讲解孟浩然的诗,一边讲解字意,一边写出生字的解释。黑板的右侧同时出现了一幅画:有小河、远山、河畔上被风吹得倾斜的柳枝、枝头和天空中的小鸟,还有地上吹落的桃花。

同学们静悄悄地听陈老师讲课,被她吸引了。刚才扔飞机的男生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

陈新中等身材,眼睛很美,两条辫子刚刚过肩。她清晰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柔和得就像窗外洒进教室的晨光。

下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好奇地围在老师的讲台旁。

“老师,夜来风雨声,到早上风就停了吧?”扔纸飞机的男孩调皮地问。

“嗯,是的。”陈新答道。

“那柳树枝就是直的,我可以改过来吗?”

还没等陈新回答,他就把柳树擦去,画上几条不太直的直线,看着就不像树了。他又擦又改,柳树越来越不像了。

陈新笑道:“课讲完了,你随便画!”男生们一听,在陈新的画上添上了老鹰,老虎,小猫和小狗。

“老师讲得真好!”一个女生羞怯地对陈新说。

“你喜欢吗?”陈新问。女生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王雪英。”

“我有一本诗词画册,可以借给你看。”

“谢谢老师!”

“中午到我宿舍去取吧!”

“老师,我也去!”

“我也去!”

女生们争先恐后都要去。“好的,都去!”陈老师笑着说。

校长走进来对陈新说:“小陈,我们新教材下午到。你有时间过来搬书吗?”

“有时间,校长!”

“给你新买的办公桌也一起送来了。”

“谢谢您,校长!”

“您”这个字,黑龙江人是不用的,从陈老师的口中说出来,礼貌、文雅。学生们默默地也开始称老师和长辈“您”。

陈新的宿舍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和一把椅子。床上的被子折叠得方方正正。桌子上有一排摆放整齐的书、一个暖水壶和一个搪瓷茶缸。窗外的阳光射在书脊上,屋子简单朴素,似乎蕴含更加美好的人生意义。它在雪英心里定格,雪英希望自己长大了也做一名老师,站在讲台前用字正腔圆的声音给同学们读课文,讲算数。

雪英回到家,埋怨家里又脏又乱。雪英爸爸在佳木斯,家里只有妈妈照顾四个孩子,八岁的雪英,六岁的雪峰,五岁雪琴和三岁的雪毅。

雪英把炕上地下、屋里屋外都收拾得整齐干净,晚上拿出从老师那里借来的书开始阅读。

夏天农忙季到了,雪英妈妈因家里没人照顾孩子,让雪英退学。陈新来到雪英家,劝雪英回去上学。

雪英妈妈说:“孩子爸爸不在家,没人种地。我去种地,家里不能没人看孩子。一家人得吃饭啊!”

陈新说:“不能让雪英爸爸调回来工作吗?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雪英妈妈口气冷漠坚决:“他不能调动。雪英不念书了!”

陈新说:“这关系到雪英的一生啊,她长大了怎么办啊?”

“这是我的女儿。老师别管了!”

“那可就把孩子给毁了!”陈新几乎落下泪来。

雪英妈妈的眼睛空洞了。她缓缓道:“老师,他爸爸不是在工作,他在服刑。因为他犯了罪。”说完她失声痛哭。

雪英哭着拉住妈妈说:“妈,我不念书了!您别哭啊!”

孩子们看到妈妈哭,也都跟着哭,只有小雪毅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陈老师。

雪英含着泪对陈新说:“老师,我不去上学了。这本书还给您。谢谢您!”

陈新对雪英妈妈说:“真抱歉,我太冒昧了!不知道您的不幸。”

第二天陈新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笑道:“我几次从门外看你上课,班级秩序很好,同学们反应也不错。你非常出色!”

陈新说:“谢谢校长!我有一个请求:想让王雪英带着她三岁的弟弟来学校上课。”

校长说:“你这不是胡闹吗?三岁的孩子哭哭闹闹,学生还怎么上课?这儿不是幼儿园,是四十多个人的班级!”

“校长,王雪英家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如果她不能来上课,这孩子就毁了!”

“不行,你回去上课吧。”校长果断地说。

王雪英背着弟弟站在教室的窗外。没人注意到她,弟弟不吵不闹,在旁边玩。雪英悄悄地抄写黑板上的内容。下课铃声响了,雪英急忙背起弟弟走了。

“王雪英!”有个男生喊起来。陈新看到她瘦小的背影,心里一酸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又来恳求校长:“校长,让王雪英带着弟弟回来上课吧!”

“女孩不读书没啥,长大也能嫁人。你何必操这份心?”

“我也是女孩啊!女孩不是和男孩一样吗?”

“不行。”

“我看到她背着弟弟在窗外听课,心里不是滋味。”

“说不行就不行!”校长不耐烦地说。

“那我回连里,二年级我不教了!”陈新固执起来。

校长暴怒了:“我是校长!我在朝鲜战场打过仗,带过兵,没见过你这样的!你敢不教,我就开除你公职!”

“您是校长,没错。您当兵是为了解放全中国。可是您看着一个八岁的女孩像大人一样承担照顾弟妹的责任,不能上学,这公平吗?如果这是您女儿,您不心疼吗?您那些军人的誓言都是空的,骗人的!”

陈新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伤人了!老校长是她崇敬的人,冬天每天最早来到学校,确保每个班级都生上炉子,让孩子们暖和……

校长惊得目瞪口呆,好像睡梦中忽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激醒了。是啊,怎么能在自己学校里眼看一个八岁的孩子没有读书的机会。

“对不起,校长!我,我……”

“小陈,你没有说错。我今晚去王雪英家,通知她妈妈让王雪英带弟弟来上学!”

“校长,您真好!谢谢您!”陈新从悲愤到快乐几乎没有过渡,她带着泪花的脸上绽开单纯欣喜的笑容。

“你这孩子!快上课去吧!”校长疼爱地说。

第二天雪英坐在前排,她弟弟乖乖地坐在雪英身边,捏着两个小纸片和自己对话。当陈新问谁会背诵杜牧的《山行》时,小雪毅举起了手。陈新吃惊地问:“你会背诵吗?”他点点头,居然一字不差地背诵了整首诗,还知道生字的意思。

由于陈新的坚持,雪英接受了完整的义务教育,雪毅也因受到早期启蒙,成了优秀的尖子生。

后来雪英爸爸右派平反了。他们姐弟四人以优异成绩先后考入大学读书。

陈新,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知青,用她的善良、真诚和执著培育了遥远边陲的孩子们,给于他们知识,让他们走出不一样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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