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澜植下铁线莲幼苗的那一刻,不,是她让老公柳大年钉花架的那一刻,一切就注定要发生。
事情源于一张爬藤玫瑰照片,潘澜一见就喜欢上了。粉嫩的玫瑰花挤满藤架,原本静止的照片,竟似传出花枝的摇曳、花朵的馨香与花语的呢喃。潘澜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北岛那一句“你回望那落日,消失中呈现的是时间的玫瑰”。
好美!她忙给老柳看照片,说咱们也弄一个。老柳抬眼敷衍一句“好看”,便又去刷手机了。
逛了一遭建材店,潘澜发现花架不仅贵,尺寸还小。这倒难不住她,自从来到加拿大这个凡事自己动手的国家,家里添置了不少工具。房前屋后的零活,不但老柳无所不能,连她自己也很在行。材料甚至用不着买,本地大商店经常把运货木托架堆在后门外面任人取用。网上有很多视频,教人们怎样把这些托架做成酒瓶架、花盆架这类实用器具。
潘澜去加拿大轮胎店捡来两个货架,顺便买了些螺钉。回家扔在门前的车道上,喊一嗓子:柳大年,干活了!
老柳将托架拆开,起下所有钉子,归拢出一堆木板。潘澜出来送了瓶水,说你怎么磨磨蹭蹭的,一个周末都钉不起个架子?柳大年说,你看着就是几根木条,可做起来要一条一条切割、打磨和拼接,最后还得上防腐涂料,哪有那么快?你也别着急。你不是要种时间的玫瑰吗?木架也需要时间呀。
柳大年用台锯把拆下来的木板剖成细条,按尺寸截断,再把木条的下端削尖以便插入泥土。所有的木条钉在一起,废弃的托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两米高的花架。潘澜看了直皱眉,说怎么摇摇晃晃的,太单薄了,风一吹就散架了!柳大年说你不懂,钉到墙上就结实了。潘澜将信将疑,说,你最好不要糊弄我。
潘澜兴冲冲去了几家花圃,结果却很失望。她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爬藤玫瑰,原因是渥太华太冷了,能越冬的花花草草十分有限。老柳嘟囔道,真是瞎耽误工夫!于是这花架就像一个失了宠的妃子,被冷落在车库中,一搁经年。
每当出入车库的时候,潘澜瞥到那个花架心里就觉得别扭。她是那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做事最见不得有始无终。花架变成了一根刺,时不时戳一下她的痛点。
这一年早春,潘澜让老柳把花架固定在车库侧墙,种下一株两尺高的铁线莲小苗,加足羊粪,又在根部压上几块鹅卵石。她早晚浇水,遇到烈日还拿纸箱遮阳。可是日日往观不见其异,怎么看怎么不见长,渐渐失去了耐心。雨水充沛,阳光也足,她抱怨铁线莲怎么就不能长快一点呢?
她不那么在意铁线莲的生长了,铁线莲的枝条反倒明显长高了,仿佛它的养料不是水分、阳光和肥料,而仅仅是时间。潘澜注意到主茎上生出的一对对更为细小的分枝,犹如一双双小手紧紧扣住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这很像人生的节点,上哪所大学,选何种职业,嫁什么人,如果不能抓牢在自己手中,前途多半会生出一些波折。她的兴趣又高了起来,适时在架子上引导藤蔓。几个月下来,三条主茎已经快攀附到架顶了。
周末潘澜照例去社区中心跟姐妹们跳舞。开车回家时,发现外面刚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刮落的树枝阻断了一些路段,连路边加油站的顶棚也被掀翻了。她小心翼翼开回家,看到自家车道上也遍布着树枝和花瓣。花?潘澜心中一紧,赶紧去看她的铁线莲。三条主茎两条被吹散,一条干脆从中间折了,折而未断,吊在半空。眼泪立时涌上她的眼眶,她呆了一会,摇了摇头,进屋取来绳子和剪刀,撅了一截落在地上的细树枝,把吹折的藤茎绑好。
这时柳大年开车回来了。潘澜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看你!就不知道照看一下咱们的花!老柳无辜地说,我去打高尔夫球,淋成落汤鸡,还差点遭雷劈。潘澜说,反正是你的错,平时就知道玩手机,一点也不关心我!吵着吵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和好了。松软的潘澜躺在松软的床上,心说小吵还真是怡情,每次吵完架,总是接着狂风骤雨。
时间如藤蔓,不动声色向前延伸。而藤蔓又不同于线性的时间,它会分出许多支叉。这些支叉颇像生活,一边随着时间向前推进,一边又横向丰富着经历。有时还平白生出些意外,就像眼下的潘澜,莫名其妙染上了奥密克戎。她也不清楚是从哪里传染来的,或在超市,或在餐馆,或在舞蹈团,又或在健身房,谁知道呢,谁又在乎呢。越来越多的人不戴口罩,新冠已经被当作普通的感冒。
潘澜自测出阳性后,连医院也没去,就在家中休养。人一发烧,吃点药,就总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醒来还不如昏睡,因为醒着的时候就是被病痛折磨的时候,尤其是喉咙特别难受,只要醒着,她就含半口水浸润着咽喉。
老柳前几天刚好被朋友叫去帮忙装修房子。喜欢动手装修房屋的华人不少,微信上有形形色色的生活群:房屋装修群、木工家具群、水暖电工群、窗帘饰品群、园艺花卉群、吃货厨艺群……老柳手艺不错,人缘也广,被人拉进了许多这样的群。
这次他们装修的是一幢老房子。刮掉餐厅壁纸,背后是干墙板,扒开干墙板,背后是纤维板,除去这层纤维板,后面又是另一层纤维板……地板也一样,客厅去掉地毯,下面是一层硬木条地板。厨房去掉塑胶卷地板,下面又是另一层塑胶卷,再下面则是多处腐烂的木质底板。
朽木的气味随着上层的掀开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老柳们一边批评前房主不负责任的凑合,一边却发现自己也无法做出更好的改变,只能在塑料地板上再加一层塑料地板,在坑坑洼洼的门框上再刷一层新漆,顶多给倾斜的地面找找平。如果将来还有下一家人来翻新这所老房子,老柳们无疑也会被诟病。究其原因,不外乎谁都无法赚取无限的金钱,同时还拥有无限的时间,从而可以不计成本让世事随着自己的心意去改变。想象无边界,现实却是一个有限的容器。岁月不管蓝图如何美好,它只是将所有的过往无差别地刻划下来,忠实记录在案。
老柳留在家里照顾潘澜,给她讲些施工趣事。潘澜只是随便听听,但当她在睡去醒来之际,她又记起老柳的话,仿佛看到一所房子由新建到破败的过程。她也想到了她的铁线莲,想到了花开花落,想到了人生百年。早期新冠恐怖的致死率让她不能不想到死亡,她甚至问老柳遗嘱上的那些条款是否需要更新。
转眼之间孩子就独立生活了,转眼之间自己就变大妈了。科学告诉人们,时间是有始有终的,起始于大爆炸,终结于黑洞。但这个过程对于人类短暂的生命而言,那就是无限的。新生与死亡,交织在时间的藤蔓中。年轻时她也曾与老柳讨论过生命的意义,如今她知道自己与大多数生命一样,很快就会被时间湮没。按理说生前死后人们与这个世界并无关联,然而人们未出生之前就曾被父母寄予厚望,辞世之前则希望身后能获得永世盛名。人们与时间的交集、与这个世界的交集,紊乱到自己也说不清边界在哪里。一株铁线莲和一场病,引发了潘澜对人生的思考,从美学出发,回归到哲学,真是始料未及。
痊愈的那天下着雨,潘澜下楼端了杯茶坐到窗边。病了这么些天,根本没顾上她的铁线莲。一朵漂亮的紫色小花在细雨中轻轻颤动,展示着蓬勃的生命力。
快来看,铁线莲开花了!她兴奋地喊老柳。
老柳来到她身旁,说,开了就好,明年一定满墙花。
潘澜放下茶杯,忽然发觉手背上多出几丝皱纹,那皱纹怎么看都像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