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水 – 2020冬 – 短文集

新月如柳

作者:一尘

离午餐还有二十分钟。冰城汽车公司后勤科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一张为值夜班准备的单人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长凳,都坐满了人。能来这儿工作的是时代的幸运儿,他们的同龄人都下乡了。

燕燕把泥刀、灰板放进工具箱,准备去食堂,张笑男的声音吸引了她。

“……她走了,去了苏格兰。”

“她真的离开了?”赵鑫失望地问。

“是的。她一路步行来到苏格兰。她变成了流浪者,身无分文,又找不到工作。因为饥饿和寒冷,她几乎被冻死。幸运的是她遇到好心的牧师兄妹,他们收留了她。她开始做修女,和牧师一起救济穷人。牧师很善良,他有个远大的理想,要到东方印度去传教。他希望简和他结婚,一起去印度。”

“牧师真的爱她吗?”

“牧师觉得她善良简朴,是和他一起完成传道使命的最好人选。”

“牧师向简求婚,还拥抱了简。”笑男停顿了一下。

“她嫁给牧师了?他们一起去印度了吗?”金梅焦急问道。

“没有。直到这时,简才知道她是多么爱她的主人。她似乎看到主人每天傍晚在通往桑菲尔德的大路上等候她。她决定回到主人身边。”

笑男的声音低沉浑厚。简爱丰富的内心世界对燕燕太有冲击力了。她的纯朴和坚毅展现出一种燕燕渴望的精神世界。

“泥瓦匠小师傅,把这儿的天棚补一下。每天都掉灰,肮死了。”行政办公室张婕的优越感溢于言表。直接叫泥瓦匠不礼貌,也不符合她这个坐行政办公室文职人员的身份,她加了一个小师傅,可是她的语调分明没把燕燕当师傅。

“把我桌子上的东西放柜子上,别弄脏了文件。”

张婕说完,迈着骄傲的步子走了。燕燕小心地把桌子收拾干净,轻盈地跳上去,敏捷地把白灰和麻丝和成的软泥轻轻地抹在天花板的窟窿上。

汽车公司新建了一个大库房,可以停十二辆大汽车,有十二条地沟,供修车工人修车时站立。后勤科负责把原库房的汽车零件搬到新库房。零件的名称、摆放位置都不能乱。他们用一辆面包车搬运零件。笑男把车准确地倒到一条地沟上方。燕燕惊叹道:“好准啊!”

“龙王爷的儿子会浮水。”笑男陶侃道。“实话告诉你,我就开过两次车。”

“啊?!那你不怕把车倒到沟里去?”

“不会,慢一点就是了。”

“你万一停不准呢?”燕燕叫真地问。

“实在停不准,就停下。这里的师傅都是开公交车的,哪个不是神手?谁都能帮我。”

燕燕只有十六岁,笑男总是关照她。她搬起一个重箱子,笑男看到马上说:“小余,快放下,你搬太沉了。留给男同胞!”

要过冬了,后勤组的人负责拉煤。实际上,他们从煤场拉回来一座小山。笑男是不是组长的组长。他责任心强、做事认真,做得总是比别人多。不知不觉他就成为后勤科的中心了。什么活、怎么干,大家都听他的。

午休,后勤科的小青年聊得热火朝天。时事政治、诗词小说,无所不及。一天他们为《青春之歌》发生了争执。李群说他不喜欢女主人公林道静,用情不专,作风有问题。又是余永泽,又是卢嘉川,又是江华,纯粹是资产阶级的腐朽堕落。

金梅反驳道:“可是她离开了余永泽,卢嘉川又牺牲了,她为什么不能爱江华?人物很真实,我喜欢林道静!”

李群说:“《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才算革命小说!《青春之歌》就是毒草!”

“它不是毒草!”金梅脸都红了,声音也高起来。

李群轻蔑道:“你欣赏林道静那一套?难怪你这么开放?”李群暗指金梅曾经被一个邻居侮辱,那是金梅致命的痛。

“你——”金梅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笑男火了:“李群,你说什么呢?!你有没有人味?有没有点人心?”

“好好,我不说了。”李群讪然道。

“读小说,本来就是欣赏。就像看花儿,你不能说世界上只有那几种花儿美。表达人物内心复杂的情感,未必就是毒草。《安娜·卡列尼娜》是世界名著,它写的就是一个出轨的女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不都描写了人物复杂的情感吗?”

在那个思想被模式化的年代,文学作品的标准就是符合国家政治形势的标准。而那些有深刻文学思想,人文精神的作品都遭到批判,也被人们遗忘。仅有少数人阅读这些大师的作品,这些作品也以其灿烂的人文精神回报给读者以丰富的人生。在那个十几个青年的小圈子,文学之光一直在闪烁。笑男也以一个文学青年的形象留在燕燕的记忆中。

周日,后勤处需要工人加班。只有三个人来了,科长、笑男和燕燕。科长打个转,说家里有事就先走了。给一面刚砌好的四十多米砖墙勾砖缝,就落在笑男和燕燕身上。

他们一直做到中午,才回办公室。燕燕打开盒饭吃饭,笑男却打开一个日记本写起来。他写了一首七律,就描写那一天。简简单单的一天,却在他的诗里呈现出纯净、温暖的气息。

“你怎么用左手写字?”燕燕问。

“我父亲很早就不在了。母亲改嫁了。我和奶奶一起生活。我小时候很淘,总爱打架,让奶奶操心。她对我好,从不打我骂我。一次奶奶被我气哭了,很伤心。我暗自发誓,再也不出去打架了,每天留着家里。为了消磨时间,就练习用左手写字。”燕燕望着他漂亮的字迹,非常羡慕。

“奶奶识字吧?”

“是的。她教我诗词和写字。”

“你母亲也住在冰城吗?”

“嗯。她住得离这儿不远。我和母亲很疏远。其实是我的错,我不理解母亲。”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赶活儿,似乎怎么也抹不完那些横横竖竖的砖缝儿。下班时间到了,笑男对燕燕说:

“小余,你先回家吧!”

“不用,一起做完吧。”燕燕说。

新月如柳,秋天的晚上刮起凉风,街道静悄悄的。燕燕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和笑男一起走向汽车站。燕燕的汽车先来了,她和笑男道别。

“好好休息!明天见!”他的脸上带着温厚的笑容。

十一国庆节,笑男把科里的人都请到家里,做了一桌好菜,还拿出一瓶白酒。奶奶和蔼可亲,和客人一一亲切寒暄。

书柜上摆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子,长脸、厚眼皮、小眼睛,又黑又瘦。

“这是谁啊?”金梅问道。

“是我女朋友,是奶奶喜欢的女孩儿。是不是,奶奶?”笑男笑问奶奶。

“是。这孩子好!”奶奶笑容满面。

照片上的女孩无论如何与相貌英俊的笑男很难联系在一起。

燕燕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许她对笑男的敬慕已悄然变成另一种情感。燕燕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笑男的眼睛。他坐在燕燕旁边,有说有笑。

燕燕问:“你那天讲的故事书名是什么?”

笑男拿出一个本子,用右手在上面写出:简爱,作者:夏洛蒂·勃朗特。他漂亮的字迹刚劲有力,浑圆流畅。他撕那张纸,递给燕燕。“省图书馆有,图书证很好办。要是你办不下来,告诉我。”

后来,燕燕被调到另一个分厂。一年后,她考上了大学。她不知道笑男是否也去考大学了。他的小楼,她再也没去过。

行政办公室的张婕简直不敢相信,沉默寡言的燕燕居然能考上大学。她无缘由酸溜溜地挖苦了燕燕一通。她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人比自己优秀,好胜的自尊心受到沉重的打击。更可悲的是她用自己的视野为别人画了一个人生边界。当她看到别人居然走出这个边界的时候,她愤怒至极,觉得世界没有公理,简直不可理喻……

两年后在一个傢倶城,燕燕猛然看到笑男正在卖傢倶,和一个买方正在讨价还价,还是那带着磁性的声音。燕燕匆匆离去。她以自己的狭隘,觉得笑男做了个体户,而她上了大学,笑男会感到很难堪。

燕燕多么虚荣啊,她没有勇气和笑男打招呼,他们从此失去联系。多年后她才晓得,笑男和她同年考了上海复旦大学。他的文章经常出现在报纸和重要刊物上。那天,他只是替朋友看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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