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帮我拍张照吗?

我的学生自我介绍说:“我叫阿米尔。”这让我鬼使神差地想起那部摔跤爸爸的印度电影。他厚重肥大的棕色滑雪衣、蓝色滑雪裤和黑色滑雪头盔把他的身材武装得更加健硕魁梧,做个摔跤手一点儿都不勉强。不过他戴着一副纤细的椭圆框眼镜,不仅給他充满力量的身体加了一种压制禁忌,也似乎不太方便摔跤。

今天,是一个完美的滑雪天。气温不冷不热,风和日丽。飘了几天的鹅毛大雪恰好停下,松柏白桦都被冰雪重新雕琢塑造了,好像模特被重新包装,光艳上场。倾泻而下的阳光,筛过树木,投下滑雪者的飞影,为雪山的童话世界抹上了世俗的温暖,张开双臂热情迎接每一位滑雪者。这座离城市仅半小时的滑雪场,从来都是生意兴隆,而今天托老天爷的照拂,又是漫山遍野繁忙无比。两个缆车附近都排着长队,色泽鲜亮的滑雪时装编织出两条彩带,飘舞在银白世界中。

在这样的完美滑雪天学滑雪是幸运的。我把想问问阿米尔“你会摔跤吗?”的话赶紧咽回肚子里,跟他握手,做一个滑雪教练该做的职业问候:“是不是很兴奋?准备好了一起享受这么好的滑雪天吗?”

阿米尔看着我,远没有摔跤的阿米尔那么沉着自信。他的眼睛在近视眼镜后被夸张地缩小了,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嘴,不确信地说:“我得需要一个特别有耐心的教练。”

耐心?我当然有啦,我赶紧跟他打保票。教了那么多小朋友,有的连路都走不稳,需要我几乎在后面托着滑下坡去,再急的脾气也都被捋顺溜、磨平缓了。

“我一点儿都不会滑雪,从来没滑过。”他又怕我不明白一样加重语气,用戴着黑手套的手碰了碰眼镜。这应该是习惯性推眼镜的动作,只是滑雪手套太厚,让这个动作没有达到预期目的,稍显滑稽。就好像撒谎的人,故意要掩饰一个谎言,却倒霉地被抓得个正着。

哎,我说兄弟,那就是我的工作呀。让从没滑过雪的人学会滑雪,还要爱上滑雪,这是我的神圣而快乐的使命。

“我已经四十三岁了!”他又抛出一个理由试图说服我,或者说是希望被我反驳说服。

年龄绝对不是问题,我开始滑雪的时候也快四十岁了,我有第一手的中年人学滑雪的经验,“放心吧,阿米尔。”

我教他在雪板固定器处托住雪板,不要碰到雪板的边刃,带他一边聊一边向魔毯走。他说自己是一个外科医生,拿手术刀的。这个阿米尔看来并不会摔跤。

魔毯边已排了长队,好在上私课有优先权。在兔子坡上我教他把板子横在山上,把雪靴蹬进雪板固定器里。这个穿雪板的步骤,阿米尔费了些功夫,我注意到他身体不太灵活。本来想告诉他不必拿雪杖,因为雪杖对初学者来说就是个累赘,并没有帮助。但看他有拿雪杖当拐杖的感觉,可以帮他站得更稳,就没反对。跟他示范了比萨和薯条的滑雪初学大法,我就鼓励他实践。

“如果实在停不下来,就主动向侧面摔倒。”跟着他开始往下滑动,我赶紧再叮嘱一句。

他把两板平行成两根薯条,开始滑动。他的体重很快发挥作用,速度一下子快起来。我大喊“比萨,比萨!”阿米尔扭曲着健壮的身体,两支胳膊挣扎着,似乎这样可以造势让双腿叉开,让雪板拼一个比萨三角形。但是他的腿没有完全认同外科医生大脑中几何图形的概念,三角形画成了一个梯形。不过好在他还是开始慢下来了。

等他完全停下,我和他击掌庆祝他的人生第一滑,并询问他的感受。阿米尔看着我咧嘴憨笑了一下,气喘吁吁,“我平衡不好,几个月前有过一次中风,现在正在恢复中。”

我不禁对不摔跤的外科医生肃然起敬。这好像是一个励志故事,中风恢复之中,平衡不好,还坚持学习滑雪这种对平衡是一个挑战的运动。

一个小时的课很快过去。比起我日常的学生,阿米尔进步很小。他似乎并没有气馁,我又心里暗中佩服他的韧性。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准备跟他说下次见,他忽然问:“你可以帮我拍个照吗?”

我说当然可以,心里开始嘀咕:这位大叔还真是有童心啊,学个滑雪还要拍照留念,难道还要像小女生那样发个脸书晒一晒不成?

我滑开一段距离,手机对准他,刚要提醒他摆个姿势,只见他突然双手把雪杖举到空中,脸上做出一个极其夸张的欢呼表情,大喊着“Yeah!”这个造型不是外科医生的,也不是摔跤的阿米尔的,更不是中风后在恢复期的励志者的,倒像我常常碰到的痴迷滑雪的小朋友。

拍完照他很得意,滑雪时的紧张被一阵风吹得云开雾散。他小眼睛里都是笑意,狡黠地眨了又眨,开心地跟我解释说,他的三个孩子都在上滑雪班。因为在等待他们,所以阿米尔才想来学滑雪,然后給孩子们一个惊喜。

在那一瞬间我心里一片温暖,一定是今天的太阳照了进去。“加油,阿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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