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季惊雷

进入芒种了,暖风阵阵拂人。

满堂和德子索性敞开了怀,迎风走着。

一望无边的麦田,像金色的波浪,轻轻起伏着,撩动人心。

“德子,看看!十几年少有的好庄稼啊。”掩饰不住的笑容,爬上满堂深褐色的脸。

“嗯,它们在唱歌呢。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德子轻轻哼起来。

满堂停了下来,撸了一把麦穗。长满老茧的双手搓了几下,然后吹了一口气。掌心就只剩下饱满的麦粒了。

“满堂叔,麦子熟了吧?乡亲们都等不及了。家家男人磨镰刀,女人编篮子呢。”

“看这麦粒,里面的面筋变黄变硬了。刚刚进入蜡熟期,还要等个三五天。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收割时间太讲究了。”

满堂抬头看天:“老天爷保佑吧!这五六天,千万可别闹症候啊!”“主席说人定胜天。甭担心,妥妥的大丰收。”“唉!你们知青哪见过。一场暴雨冰雹,麦粒全砸在泥浆了。那就是绝产啊。呸,呸!”满堂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德子脸马上红了。

有人喊队长。原来会计老焉骑自行车赶过来,说公社派人送了快信。满堂一看,脸色刷一下变了。怕什么来什么。省县紧急通知,两三日内有特大雷阵雨,还有冰雹。满堂让老焉通知叫人,马上到队部开会。

高家庄共三百亩麦田。最好的一百亩,分布在二百米见方的良田里,亩产八百斤有望。最差的一百亩,分布在百十米宽,六百米长的狭长高地兔子坡。其它麦田分布在三五块大小不一的地方。全村一百多精壮劳力,全部收割完最快也要三天时间。

原计划两天后收割散麦田,第三天割兔子坡。五六天后收割高产田。要是两三天内出现冰雹,无论怎么调对,也难免大面积受灾。救麦如救火。满屋人沉思,只听到抽旱烟的嗞嗞声。

半晌儿,鬼道六缓缓地说:“要不,问问大……”

满堂:“嗯,巽奇叔!走,德子咱俩去请他。”

德子知道,这个巽奇是当地的神奇人物。曾干过国民党某训校的教官。三教九流无所不通,会奇门遁甲、梅花易数、八字推算。也经常为乡亲们针灸治病、修理电器。人称阴阳大先生。文革一开始,他就隐居起来,轻易不见人了。

老远就看到大先生了:在高高的屋脊上鼓捣啥天线。满堂打了一声招呼,他很快下来开门了。进得屋来,德子看到了满桌子的零件,不由就叫了起来。

“老师,您这是在装矿石收音机吗?”

“噢,你也懂这?”“俺从小鼓捣半导体。你咋不用二极管?”“这小石头片便宜呀,老乡喜欢。”见有人懂行,巽奇高兴了:“这是我做的乾龙天线、坤鳐地线,能引天雷拖地火,直接驱动扬声器,不用电池。”

两人交流了十几分钟,巽奇才说:“满堂别急,算定你会来,咱走吧。”

会议全程几乎巽奇一人讲话。根据他的观察演算,冰雹后天巳时到达。他建议明天先抢收兔子坡,后天他会将雷雨集中到那里去。以后嘛,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德子听着半信半疑,但是大伙的神情是信服的。满堂开始部署了。他带领全村收割,留下老焉、鬼道六和他闺女帮巽奇。巽奇问:“你家坎玉没问题吧?”“ 放心!别看才六岁,胆子大着呢。”

天刚亮,全庄乡亲已经聚齐到兔子坡。满堂先作了分工,最后说:“今年麦子的收成,全在咱爷们儿的手下了。割茬要低,揽穗要轻。这会儿湿气还未褪,麦子不容易割,割下也不容易脱粒。先抽袋烟吧!”

直到日上一杆,百十名精壮汉子,才齐刷刷挥起了镰刀。小麦波涛般一排排倒下,随后被打捆装车,运到村头的打麦场。跟在后面的老弱妇孺,提着篮子捡散落地下的麦穗麦粒,捎带轰跑抢食的野鸟。

割麦的人群,很快就拉开了距离。激烈地竞赛开始了–不仅是人和人,更是人和老天。有人刚直起腰,就有姑娘媳妇过来递茶擦汗。汉子开心地一饮而尽,疲劳也被荷尔蒙瞬间驱离。

轰轰烈烈的一天结束了,整块坡地只剩下麦茬。人们心里依然沉甸甸的,牵挂着明天的决战。

次日清晨,碧空如洗。很难相信这样的天气会有暴风雨。人们聚集在村头打麦场,收拾昨天割下的麦子。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不一会功夫,有眼尖的人看到东北方向出现了厚厚的乌云,就喊了起来:“黑云往南,大雨涟涟!”满堂一声令下,大家开始垛麦捆,清麦场。又有人拉出了大捆大块的油布,忙着覆盖。

起大风了。乌云很快就压到了头上,又厚又重。瞬间天昏地暗。母亲呼喊孩子的声音四处响起来了。满堂一边指挥压盖油布,一边命令其他人赶快回家。最后递给德子一个大畚箕,两人匆匆赶向兔子坡。

隐隐看到高坡上,巽奇几个人正在安装旗杆。跑到近处,风突然停了,天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满堂猛地喊了起来:“玉儿,你咋样啊?”远远的听到了回声“爹,俺好着呢。等着坐飞机呢!”

此时,巽奇一声大喊:“所有人远离兔子坡!要祭法了!”

世界一下沉默了,一个声音威严地唱起来:

万炁本根,天地玄宗。

广修万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独亨。

受持万遍,身有光晟。

坎令风雨,巽役雷霆。

汇聚幡旗,龙循其踪。

金光速现,覆护真圣。

— 急急如律令!

就听得咔咔几声霹雳,德子看见高高的旗杆顶部,乾龙天线金光四射,招雨幡伸展开来。勅令两个大字下面,若干字符蛇虫般游动。旗杆底部,坤鳐地线插进高台。巽奇大师头戴白色的飘带纶巾,白袍裹身,手中高高举着一把令箭,威风凛凛。

远处又是两声炸雷,招雨幡将一串火花从天线引到地下。旗杆下,小小的坎玉,身着大红的衣裤,高兴地蹦跳。

嗡嗡声传来了。一股连天接地的龙卷风呼啸而至,尾巴卷到地面有麦场大小。昏暗中它沿着坡地一扫而去,直扑远处的坎玉。

噼里啪啦的冰雹砸下来了。满堂和德子赶紧用畚箕顶在头上。

天地玄黄,日月洪荒。天上的风声雷声和地上的泥浆声碎裂声,混沌成一片。这阵势忽明忽暗,轰轰隆隆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最终逐渐远逝而去。天空也迅速恢复了蓝天白云。

满堂放眼望去,只见百米宽的坡地,铺满了尺把厚的冰雹,个个鹌鹑蛋大小。但是坡地两侧干干净净。更远处的良田麦地,金光闪烁,微波荡漾。

保住了!今夏的麦子,全村的命根子,保住了。

德子张着嘴发愣。他知道富兰克林风筝引雷的故事,但这乾龙坤鳐、坎巽卦阵操控了雷雨,让他惊掉了下巴。

玉儿呢?有人大喊。玉儿不见了。

“派几个人去前方找找吧!”巽奇出现了,指着风走的方向。十几个人焦急地跑了出去。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坎玉蹦蹦跶跶地跑回来了。乱蓬蓬的头发,一身的尘土。满堂媳妇一把抱住了她,语无伦次地直问咋样?咋样?“好玩着呢。屁股一下就离开了地。满眼都是转啊转的花花草草。还没玩够呢,一下到了史家牌坊俺表舅家啦!”

出去了五里地呀。德子吃了一惊,就问满堂:“你咋一点也不慌哩? ”满堂笑了:“玉儿的太姥姥,这么大也给大风刮走过一次。她打小就知道这个故事,一直盼着呢。”

几天后,县革委派来一个工作组,要揪斗巽奇先生。乡亲们不干了,将先生团团围了起来。巽奇笑着问,什么罪名啊?对方说宣传封建迷信,罪证就在这里。工作组掏出刚从巽奇家搜出的招雨幡。打开一看,一幅写着:与天相斗,其乐无穷。另一幅写着:与地相斗,其乐无穷。巽奇接着说,我当时喊的是:与人相斗,其乐无穷。

满堂吼了一声:这都是毛主席语录!到底谁有罪!?

工作组成员面面相觑,忙不迭地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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