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雪

下雪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下的。早晨醒来,窗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了。

纷纷扬扬的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默默地站在窗前,我凝望窗外的世界,聆听雪花落下来的声音。白茫茫的雪,覆盖了昨天还是黑黝黝的路面。远远近近的树木和房屋,披上了洁白的衣裳。正午的街区里没有一个行人,初雪覆盖的路面上没有一辆汽车驰过。平日里到处跳跃攀爬的松鼠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叽叽喳喳唱着歌的小鸟这时也不知了去向。门前那棵海棠树上早已没有了一片叶子,南去的知更鸟留下的那个小窝穿上了一件雪袍。轻柔的雪花飞舞着,犹如无数只小小的银色蝴蝶扇动着翅膀,互相拥挤着在空中嬉戏,一片一片慢慢地降落在大街小巷。一阵轻风掠过,吹乱了群蝶的阵脚,卷起一帘雪雾,从窗前急速飞过。天地相连,万物一色,大雪纷飞中的居民小区,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一丝声响。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想起李白的名句,也想起高中的语文课堂里,大陈老师讲解这两行诗句的情景。

那一年,也是初雪的日子。黄土高原上一个偏僻小镇的中学教室里,大陈老师正在给我们高一三班的同学们上语文课。西北风夹裹着雪花扑打着窗棂,时而发出扑棱棱的响声,寒气顺着窗缝,一阵阵地涌进来。教室里的煤炉,半死不活地燃烧着。讲台上,穿着高领毛衣的大陈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解着课文,帅气的脸上激情洋溢。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记着笔记,忘记了窗外的飞雪,忘记了高原初冬的寒冷。“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分析课文中的修辞特点时,老师吟诵起了李白的名句,夸张这一修辞方式,瞬间变得清晰明了,简单易懂。

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长大,在村庄旁边那个小镇上的学校里读书。不到百米长的街道上,两排土墙搭就的瓦房,构成了这个西北黄土高原古镇的主体。小镇上有一个邮电所,一间供销社,一个铁匠铺,一座戏台,一个公社政府大院,和几座低矮的民房。政府大院对面,是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两所学校一墙之隔,都是我求过学的地方。

上中学的时候,正是“十年文革”中期,那是一个大动荡的年代。学校两次更名,学制大幅压缩,课程设置简化,课本不断变薄,在破旧立新的浪潮中,追求知识不再是校园里的主调。在这样的大变动中,初一下半年的时候,从县城的第一中学里来了一位姓陈的老师,大陈老师,带着原在一中就读的十八位学生,组建了小镇中学的高中部,负责高中部的语文教学。那时没有机会接受大陈老师的直接教导,只知道他的乒乓球打得好。观看他打乒乓球,尤其是他和体育课张老师的乒乓球对决,是校园里的盛事。每当他们打球,球台旁总是挤满了围观的老师和学生。两位老师的每一次扣杀和反攻,都会迎来许多惊呼声和掌声。

初二下半年的时候,学校新来了另外一位陈老师,小陈老师,做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小陈老师和大陈老师是大学同学,也是大陈老师大学时的恋人,毕业分配时两个人却被分配到了两个不同的县城教书。小陈老师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所以很快就被从学校借调到了县城的广播站做编辑兼播音员。这次调来我们学校,算是解决了他们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的困难。小镇虽小,但中学的所有老师却都是清一色“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因为许多老师都是外地人,因此课堂上就有夹杂着各种乡音的普通话和本地方言。小陈老师的到来,使我们的语文课教学有了不一样的气象。她端庄儒雅的风度,循循善诱的教导方式,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很快就赢得了同学们的敬重和信任。

进入高中,大陈老师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大陈老师的语文课,是我整个中学阶段记忆最深、也最喜爱的课程,虽然我的语文课成绩和数理化课程相比总是太不理想,不过这并不妨碍语文课成为我的最爱。大陈老师学识渊博,在那个知识简约的年代,他授课常常超出课本范围,旁征博引,尽量给学生传授更多知识。引用李白的名句讲解夸张这一修辞方式,便是一例。五十多年过去了,许多的人和事都已烟消云散,不再记得,当时所学习的课文也早已忘记,但李白的名句,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和写着这两句诗行的漂亮板书,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每当大雪纷飞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在眼前浮现。

不记得中学的校园里是否有过那么一间小小的图书馆,也许有吧,学校怎么会没有图书馆呢?但就算是有吧,肯定也是关着门的,记忆的池塘里,没有留下任何在图书馆读书或者借书的涟漪,倒是常常想起陈老师家那两个硕大的书架,和书架上满满的中外文学名著。上中学的几年里,常常和同班的三舅一起去陈老师家。三舅是全年级语文最好的学生,也深得二位陈老师的喜爱。许多时候,下午自习课或者放学以后,我们俩会结伴去陈老师家求教。二位陈老师不仅给我们推荐书目,还把他们的藏书借给我们读,他们那两大架书,成了我们随时可以借阅的图书馆,中学时读过的许多文学名著,都是陈老师那两个大书架上的藏品。那段经历,也养成了我保持到今天的广泛阅读习惯。

七七年恢复高考后,我到省城上大学。大陈老师调到了省城一家报社当编辑,后来成为报社主编及省城教育科学研究所副所长。小陈老师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一家人住在我们学校附近,于是周末我常去看望他们,得到他们许多教诲和关怀。后来我来加拿大读书、工作,回国路过省城,也常去探望老师。记得二十年前那次见到老师,知道大陈老师刚刚完成他的传记文学书稿《我的家》,蒙老师惠赐打印稿一份,拜读后才知老师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是归国华侨,父亲是一介书生,民国儒将,作过私塾先生,曾任少将旅长,著有《铁峰诗钞》一部。大姐是一代才女莫耶,十五岁开始发表诗歌等文学作品,七七事变后奔赴延安,二十岁写出唱响大江南北经久不衰的红色抗战经典歌曲《延安颂》,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作过军队和地方几家大报的总编辑。大陈老师一生笔耕不辍,从1972年起开始在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随笔、文艺评论等作品,有文集《漫笔集》传世,传记文学《我的家》为莫耶研究留下了详实的历史资料。耄耋之年,老师依然勤奋,至今仍有诗作在各种新媒体上面世。

从小学到取得博士学位,加上职场中各式各样的培训和成人兴趣课的学习,几十年中受过教诲的老师几近半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足以把许多人许多事从记忆的磁盘中抹去,但和陈老师夫妇之间的师生情谊,却从中学延续到大学、到出国留学、到今天。二位陈老师一生勤勉,淡泊名利,清白做人,诚如大陈老师所说:“处逆境而不颓废,遇辉煌能戒骄奢;做一般工作时,兢兢业业;有权势时,谦虚谨慎,警惕腐败,不目中无人,如此,也就无愧于世了。”这样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成为学生一生效法的榜样。

窗外的雪花依然在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这早来的初雪为前院的花坛穿上了厚厚的棉装,花坛里晚秋时节埋下的那几棵郁金香花种安静地睡了。我仿佛看见开春时节,门前有一簇郁金香在春风里摇曳怒放。在这个初雪的日子里,写下这几段粗糙的文字,纪念那些个雪花纷飞的岁月,向我的老师们致敬:岁月易逝,师恩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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