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靠年根儿,集市就愈发热闹。武定府的附郭县邑,偌大集市竟占了大半城区。周围十里八村的庄乡,纷纷聚来。各条道路尘土飞扬,车载的、肩扛的、手提的,各式各样的货物、玩艺儿,天刚麻麻亮,就源源不绝地向县城汇集。
一位黑衣皂履的汉子,头戴一顶毡冠,腰系攒线褡膊,左侧一把绣春刀,胯下一匹高头马,目光炯炯,在数千人的大集上巡察。此人姓屠名阏,是捕快都头。那马乌黑油亮,四只白蹄步伐轻盈,人称踏雪黑骊。上半晌抓了四五个毛贼,呵斥一番便放了,令他们好生回家过年。
今年贱年。粮食虽然减了三成,但老百姓的年,终究是要过的。集市大抵分成若干区域。边缘是鞭炮市,爆炸声、叫好声,不绝于耳。此处多老少爷们儿扎堆,哄抢鞭炮事件时有发生。屠阏放眼过去,没发现顽劣恶少。
女人扎堆的场地,是花市灯市,集市的中心地段。卖家各自守着花车,车上花枝招展,纸的、绢的、腊的,争奇斗妍。灯笼多数不大,最宜女娃晚间提着游玩。绘有各种图画,什么花好月圆、草虫鸟兽、才子佳人。小姑娘、小娘子们围观挑试、叽叽喳喳不绝于耳。经常滋事的,多是纨绔子弟和泼皮光棍。
屠阏依次转过粮食糖果、鞋帽服饰市。在骡马鞍鞿市,停驻了半个时辰。忽听到临近的鱼肉市,人群哄闹起来,屠阏飞身上马,赶向前去。但见一个壮汉正掌掴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胡屠户!住手!甚事要如此狠戾?”
“这个小泼皮,偷了我的肉!”壮汉举起了一根带碎肉的骨头。
“你明明扔地下不要了!”那孩子抱头申辩。
“放屁!那是我放那里喂狗的!”
屠阏下马,认出了那个孩子:“不二郎,不在家照看你爷,跑这里干甚?”
“俺爷大半年没沾荤腥了。过年了,俺想找点……”
“任啥也不能偷!胡兄,这娃可怜。爹爹战死边关,娘改嫁走了,留下一个瘸腿爷爷和他生活,你就当个屁放了他吧?”
“拿着骨头,滚!”
晌午刚过,集市最为红火。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循着叮当之声,屠阏挤到了一处铁匠铺。这铺子专门打造刀具,钢口好、活也好。虽然朝廷禁止兵器交易,但是菜刀、匕首、短剑之类,倒也无妨。
两位壮汉赤裸上身,叮叮当当地锻打激烈。你一锤、我一锤,节奏欢快,火星四溅,围观者喝彩不绝。但见师傅倚坐于高凳之上,左手持钳,将一块滋滋响的红铁块,置于砧台之上。右手持短锤,沿铁块敲击。徒弟则双手抡着大锤,重重击打师傅敲击的地方。两人一直煅打到铁块变暗,师傅方停下锤,将铁块插入炉火中。二人歇息擦汗,大口饮水。
“官爷驾临,有何指教?”师傅大声道。他双目深邃,瞳仁灰绿,看似有胡人血脉。
“旃蓬爷取笑了!在下区区小捕快也,还是直呼屠阏吧!”汉子抱拳。
“大庭广众,这礼仪实是必要。怎的,黑骊蹄子还真包上皮革了?”
旃蓬冲黑骊一笑,那牲灵就凑近前来,低头直蹭。旃蓬便掏出一把枣子喂它。
“是啊,踏地无声。今年光景忒差,年关抢劫案频发,近日更盛传强梁夜间劫道。为夜行静音,适才在骡马市给黑骊换了软掌,还包上了牛皮。这活不错吧?”
“成!唉,祸不单行,百姓遭难。官爷,对劫富济贫的好汉,必定明辨是非哦。呜啊……哈!哈!” 旃蓬仰面大笑,声若洪钟,周围的人嚇了一跳。
“屠阏,你定制的一打飞镖,已经做好,待我取来。”师傅跳下高凳,一拐一瘸,走进铺里。左脚竟是根木棍。
屠阏将飞镖揣褡膊里,牵马欲走。“且慢,”旃蓬递过来一个夹肉炊饼。屠阏接过来嚼着,继续巡视。不在话下。
下半晌约一个时辰,熙熙攘攘的集市,取次收场。坊间传说的强盗,嚇得赶集的人们,早早回家。哪个想临近年关,再出个好歹。
夜间强梁的传说,始于下弦月。天见黑后,强梁便出没于各个路段。那人黑纶黑袍,脸上遮了幅黑面巾。浓眉下露一双豹子眼,昏暗中幽幽发光,呈灰绿之色。
传说这位强梁,盘腿端坐于道路中央,黑袍铺地,上放一副联发短弩。遇见过路者,便一声断喝:“留下买路钱!”倘有不服气的角儿,抬手便是一箭,箭簇擦着头皮,射掉毡帽。若另一位也要出手,第二发旋即发来,再打飞一顶棉帽。此后无人敢动。
“全给爷听好喽!你人跑不过我的腿,马跑不过我的箭!三成财物留在路边!然后,乖乖走人。如若等我站将起来,哼哼,那麻烦就大了!”
一干人放下东西,战战兢兢捡起帽子跑了。
跑到有光亮的地方,取出短箭,只见那箭柄上,刻着“坐盗”二字。从来没人见他站起来,这坐盗的名字也就传开了。
坐盗爷着实厉害。五六人搭伙的他都敢抢,就连官府的人照样遭劫。 衙门的捕快索性不去招惹他。传捕头屠阏放话,不是那人多么厉害,不惹他自有两个好处。一则其他的劫匪少了。二则这坐盗比较仁义。财物从来只劫取三分之一,穷苦人则分毫不取。故有人叫他坐侠。
转眼已到年三十晚。约摸二更天色,一勾残月浮出,东边天际,露微微清辉。
方家道口前的官道上,一位后生挎着包袱,风尘仆仆走了过来。突然,不远的村庄鞭炮声响成一片。他住下脚掏出水葫芦,一气喝光:
“新旧交子,初一了!方生啊,你快到家了!”
他脱下鞋,倒倒砂子,加快步伐向前奔。
今年收成不好,方生无奈到四十里外的磨坊,打短工赚取生计。起早摸黑地干,年底七扣八扣,只剩下四两银子,八斤面粉。今早五更,他就启程回家,估摸年三十夜,强盗也要回家。紧赶慢赶,能大年初一阖家吃顿饺子。
走得正热,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留下买路钱!” 方生这才注意到,几丈外的路上,赫然坐着一位黑衣蒙面人。他的头皮唰一下麻了起来,坏了,遇到坐盗了!
“爷您……不过年啊?”
“少废话!拽下二两银子,赶紧走!”
“俺跑了一整天,赶回来过年……家有老母啊……拢共四两银子,敬爷一两可好?”
“也罢!拽地上。快走!等我站将起来,咳,咳……那麻烦就大了!”
后生听着,那咳嗽声底气恁弱,哪里像强梁!他镇定下来,仔细瞅望,便道:
“不错,是你的麻烦大了!就你这腿,一粗一细的……”说着便径直走了过去。
“不要过来!我要放箭了!你人不如我腿快……马不如我箭快……咳,咳……”
“老人家,你是着凉了。我扶你起来,一块走吧。真的坐盗来了,麻烦就真大了!”
那人伏地叩拜:“恩公啊!年关难过,下狠心出来劫个道。没想到碰到圣人了。大恩不谢了。不二郎,快快出来拜见!”
只见不远土坑里,蹿出来一个孩子,一头跪倒了:
“圣人!俺爷爷……呜呜……”
“莫哭了。”方生扶起不二郎,背着老汉,三人向前走去。
兀的一声炸雷响起:“好一个李鬼!演戏演到底。切莫毁了咱李逵的名声!”
众人一惊,嗖一大团黑影飘过去了。黑暗中只见四朵白花上下翻飞。
接着飘来一串声音:
“年三十晚上打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了。呜啊……哈!哈!”
待声音远远消失了,三人回过头来,才发现地上有一只射杀的兔子。
一路攀谈起来,不二郎家和方生家竟是邻村。四口人干脆就在方生家过年了。方生娘看到兔子便道,此物最是神奇,和什么肉烹,就是什么肉味,可惜没有点猪肉。不二郎一听:“俺家有!”便一溜烟跑回家拎来那根排骨。两家人当即剁肉和面,美美地吃上了猪肉味的饺子。
正吃着,不二郎突然跑去厨房,取来那只短箭,交给方生。问道:上面有字,写的甚么?
爷爷道:肯定是,坐盗。
方生道:还有四字,盗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