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淌水

月色如泪,洒落在半坡上,像湘妃竹的影子。

昨天月亮还是圆的,但子琳知道,今天月亮缺了一块,是永远地缺了一块。子琳宁愿月亮永远是圆的,又有谁会不希望月亮是圆的?

昨天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忙碌了一整天,有点精疲力尽。上午早过了平时该起床的时间。半睡半醒中,子琳的电话响了,那边是表弟的声音:“姐,二姑刚刚走了,走得很平静。”听到这消息,子琳觉得心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虽然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眼泪依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挂在脸上像一条小河在时间里流淌。

子琳的童年时光里,月好像都是缺的,至少在子琳的记忆中是缺的。对子琳来说,父亲是一个遥远的印象,模糊不清。每当学校组织活动,要求父母都到场时,子琳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回答总是“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很爱你们。但是没有办法赶回来。妈妈会参加的。”说完,母亲总是会抱她一下。时间久了,子琳明白除了墙上的照片里有父亲,家里永远都是三个人,母亲、哥哥和自己。母亲一人起早贪黑工作养家,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哥哥和自己身上。当晚上子琳一个人时,常会望着月亮,想象父亲对自己笑时会是什么样子。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子琳就会觉得心中酸楚地抽动了一下,月亮上的阴影也动了一下。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当子琳不再纠结为什么父亲不能到学校开家长会了,她从一个小女孩出挑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告别了母亲,离开了那个彩云之南的小镇,去一个外地城市上了医学院。上学期间在一次旅途中,她邂逅了一个在另外一座城市上学的同乡,有了似曾相识缘定前生的心动感觉,于是便会每每在周围没人的时候,轻声唱起那首幼时入睡前常听母亲哼唱的《小河淌水》: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远方……

子琳跟着那个让她心动的阿哥离开了家乡,走向世界,越走越远:先是在欧洲留学,体验欧洲文化和风土人情,后是在美洲工作,经历北美大地的广袤。最后他们走得不想再走了,就在渥水之滨的一个小镇安顿下来,买车买房,生儿育女,过上了朝九晚五的普通人生活。

那年的冬月,月是圆的。女儿已经四岁了,子琳的哥哥也在欧洲定居了。母亲已经年届古稀,一个人在家乡度日,自己住在老屋里,自己买菜做饭,有空就和街坊邻里的老姐妹们一起搓搓麻将。子琳想着母亲一个人太孤单,就买了机票把母亲接了来。母亲的到来,为家里平添了许多温暖的亲情氛围。母亲也很享受外孙女拱在怀里撒娇或是看着她围前跑后地玩耍调皮。父亲早年去世,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把哥哥和自己拉扯养大,也养成了闲不住的习惯。每天女儿从幼儿园回家,进门都有外婆温暖的拥抱。每天下午子琳和阿哥分别下班回家后,母亲已经把晚餐准备好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用家乡话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冬日经常下雪,子琳和阿哥上班不在家时,母亲常会一个人用推铲打扫房前停车道上的积雪。子琳想让母亲就一直跟着自己,和阿哥商量后,就给母亲办理了移民申请。

子琳第二次接母亲来渥滨小镇团聚时,移民申请批了下来。有了移民身份,母亲在这里生活就有了和本地居民一样的医疗和福利保障。像上一次母亲来时一样,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白天母亲一人在家,除了有时与街对面邻居家来探亲的老人交谈几句外,她其实没什么人可以聊天。因为语言不通、交通不便,母亲也没法自己去附近商店买东西,只能偶尔沿着空旷的小区街道散步溜弯儿。为了给母亲解闷,子琳特意租了有中文频道的电视机顶盒给她打发时间。周末或节假日一有空,子琳就和阿哥开车带着母亲去周边风景区散心。

眼看着到了秋天,母亲突然提出要回国。她态度坚决,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说这次回去就不再来了。她说她完全明白女儿的一片好意。儿女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可能总陪着她。这里房子虽大,可实在是太寂寞。她宁愿回到那个狭小的老屋,虽然一个人,至少还有熟悉的城镇和相知多年的街坊邻居,有空随时都可以和老姐妹们凑一桌。等将来需要人照顾时,她可以去老人院。她还说这次来之前,已经物色好了一家条件不错的老人院,退休金也够用,让女儿不用担心。子琳劝不动母亲,只好随她,买了机票送她回去。

月亮依旧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子琳记挂着母亲,每两年都要回去探望一次。母亲依然健好,让子琳放心不少,但看得出母亲在逐年衰老。这让她很感慨,和阿哥感慨人生苦短。阿哥说要趁着咱们自己还没老,尽可能多走走多看看这世界上的美丽风光,免得到老了走不动时后悔。子琳深以为然。于是两人一有空就去世界上那些有名的景点一个个打卡。子琳和阿哥非常喜欢去那些名山大川沿着小径攀爬,在人迹罕至之处捕捉自然风光带来的无数惊喜,足迹从洛基山到阿尔卑斯山,从菲茨罗伊峰到罗弗敦。子琳记得那一天是下弦月。表弟打电话来,说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经常丢三落四找不到东西。好在有十年探亲签证,不需要等,子琳赶紧买了机票赶了回去。为了控制病情的发展,子琳想尽办法给母亲弄到最好的药,还安排她住进了养老院。养老院医护保健服务配套齐全,加上有舅舅和表弟常去探望照应,倒是让子琳放心不少。

新冠疫情来了。原本相互联通、交通便捷的五大洲变成了一座座孤岛。不但飞机一票难求,更可恶的是护照上的十年探亲签证也不能用了。一年,两年,三年,看着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子琳一筹莫展想不出办法能回去看望母亲,只能听表弟在电话里向她描述母亲的病情进展,心情也随着病情的波动而跌宕起伏。国内取消疫情管控后,家族中有三位年过九十的老人都没熬过,母亲虽然挺了过来,身体状况却越来越差。为防万一,子琳在第四年初申请了新的签证,以便可以随时出发。

接下来,女儿在六月里结婚的计划,开始进入紧锣密鼓的实施阶段。子琳惦记母亲,觉得是时候回去看望母亲了。是马上回去看母亲还是等参加完女儿婚礼后再走,让子琳觉得两难。好在表弟说母亲近来状态稳定,子琳就决定等女儿婚礼后启程。

等待期间,子琳和阿哥短期旅行到罗弗敦去看北极光。在那个群峰环绕、傍水而栖、景致美轮美奂的小渔村里,路边到处都是挂满鳕鱼干的架子。子琳和阿哥趁着夜色爬上山坡,望着几乎伸手可及的满天星斗,满心期盼幸运的眷顾。他们等了两个多小时,就在一些已经等了几天的人摇着头准备转身离开时,一抹绿色的极光梦幻般地出现了,瞬间充满整个天幕。子琳先是惊呆了,接着雀跃了起来。又一个愿望实现了。那一刻,她眼中湿润了,心中祈祷今后万事顺遂、母亲平安。

夏日的花园里阳光明媚。子琳坐在前排看着女儿身着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臂在音乐声中向前走去。当婚仪主持人宣布礼成的那一瞬间,子琳流下了眼泪,是开心和喜悦。

母亲永远离开了。子琳终究还是没能如愿,在母亲清醒时陪在身边,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留给自己的是一个永远的遗憾,一段忘不掉抹不去的痛。

飞机轰鸣声中,子琳头靠在舷窗旁看着夜幕上挂着的月亮,眼里泪水汪汪。那轮月在子琳的眼中,无论怎么看都是缺的,永远地缺了一块,再也变不圆了。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哽咽着:哎……,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想起我的阿妈,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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