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雨、那风 ——重读《少年的磨难》


我的书房里有很多的藏书、杂志、信件。如同一个个宝匣,密封着我昔日生活的芳华。
最近我整理书架,发现了恩师丁耶先生1992年送给我的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少年的磨难》,书中还夹着先生写给我的信。蓦然,尘封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屈指一算,这本书出版已经31年了,世事沧桑,先生仙逝已经20多年了,可我和先生的情谊,却如陈酿的美酒,历久弥新。

 睹物思人。我的思绪又回到了49年前与先生相识的岁月,如寒冬里的暖阳,悠悠岁月里的笛音,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们相识于一个特殊的年代,我是下乡的知识青年,丁耶先生是吉林省文联下放的大作家,本来两股道上跑的车,谁会想到生活的浪花把我们冲到同一块礁石上,我们的相识颇有些传奇色彩。
下乡前的我,因精神生活贫乏,不知天高地厚偷偷地迷恋上写作。临行前,有一位叔叔告诉我:你下乡的县里,有一位诗人丁耶,有机会可寻找一下。就这样,我知道了诗人丁耶的名字。
下乡后沉重的体力劳动,累得我筋骨酸痛,早已把寻找诗人丁耶的事拋到九霄云外了,况且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农民永远没有星期天,只有在下雨天,我们不出工,我才能写点东西,然后跑到公社邮局寄到梨树县文化馆文艺创编室。但是我不敢奢望文化馆的老师给我回信,我只是想给自己的枯燥生活增添一点色彩。

没有想到几天以后,我真收到了回信,大喜过望。信是毛笔写的,落款是黄滁。那一刻,我有找到“组织”的兴奋,仿佛身在黑暗的隧道里,前方亮起了一束光。

从此我写得更勤了,当然黄老师回信也更勤了。终于有一天,我搭了一辆拉石头的马车去县城,见到了黄老师,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见到我非常高兴,很健谈。我把“作业”交给他。他谈起对我习作的印象。话语中透露出睿智与慈祥。忽然黄老师话锋一转,他批评我文风不正,说套话、假话。当时我很惊讶,许久没有听到这振聋发聩的话语了。那天黄老师谈得很尽兴,也许他在一个幼稚、单纯的青年人面前,无拘无束地谈创作也是一种幸福吧?

看到黄老师谈笑风生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叔叔告诉我“寻找丁耶诗人”的话语,就问他:黄老师,您认识丁耶诗人吗?他突然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受冲击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气氛不对头,就赶紧告辞了。他一直把我送到楼下,叮嘱我:“不能懒惰,不带习作就不要看我来。”

阳光下,他卷着裤脚,俨然一个乡下老农打扮,一脸的皱纹和沧桑。那年,他52岁。
第二年的夏季,我参加了县里的文化工作会议。分组讨论的时候,黄老师来到我们组,他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笑话不断。我忍不住地问身旁的郭老师:你认识丁耶老师吗?郭老师哈哈大笑,指着黄老师大喊一声:就是他!

那天,黄老师站在地中间,像站在舞台一样,朗诵起他四十年代的成名作《外祖父的天下》,眼睛发光,挥舞着拳头,我们为他鼓掌。他又“隆重”把我推出来:我和你们讲过,有一个女孩子文笔清新,特别讲究辞藻的华丽,每次来信稍加整理就是一篇散文,就是她!接着黄老师又说:假如一个年轻人病怏怏的,你给他一个劲地穿新衣服,有用吗?他还不是个病人吗?反过来,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衣服穿得旧点又有什么关系啊?我觉得先生在委婉地告诫我,初学写作,一定要甩掉学生腔,带着泥土的芳香,笔下的人物才会鲜活起来。先生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开窍。另外,这次开会,我了解到了黄老师的前世与今生。

1935年,13岁的他就离开辽宁岫岩老家流亡。事情起因于他路见不平,打了欺辱中国女孩的日本孩子武夫太郎。他先逃到北平读中学,“七七”事变后,又流亡到湖南、广西,最后落脚到四川。1940年,开始在重庆报刊上发表处女作《家》,丁耶是他18岁发表作品时的笔名。期间他曾得到著名作家碧野、杨晦、冯雪峰等人的扶持。194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因思想进步受到国民党特务的跟踪,后在南京地下党的保护下,奔赴华北解放区寻找诗人艾青。新中国成立的时候,27岁的他已经是7本诗集在身的大诗人了,1955年就是中国作协会员,1956年调入吉林省文联筹建中国作协吉林分会,1957年反“右”运动,先生就跌入了万丈深渊,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听说他是作协(作鞋)的,乡下干部脑袋一热,就说那你会修鞋吧,就让他给贫下中农修鞋,他还真当了修鞋匠。

天哪,原来不厌其烦地教诲我的黄老师,就是我苦苦寻求的丁耶先生啊!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惜先生此时不在灯火阑珊处,却是在寒夜里寂寞地发着光,他的光照耀着一群热爱文学的年轻人。

可惜好景不长,六个月以后,先生被调到县化肥厂去了。因为他在文化工作会议上表现得“忘形”,放“毒”腐蚀知识青年。有人反映必须把他调离文化馆。

后来,我到县化肥厂看过他,他正在食堂卖饭票。他对我说他从1957年就开始写长篇叙事诗《鸭绿江上的木帮》,由于文革抄家,手稿都没了。他现在又开始写了,可他的妻子精神不好,犯病的时候就撕他写的东西,好的时候又给他粘好。妻子是因他被打成右派气疯的。我听说先生的家是很糟心的,大儿子在工厂里,被机器“吞”去了一只手,二儿子在学校里读书当班长,因父亲的问题,被“罢官”批判,得了癫痫病。家里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女儿,天真无邪。那天,先生在食堂请我吃了一顿饭,高粱米饭,外加一盘炒豆芽。

再后来见到先生,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到县里考试,和先生见了一面,他得知我参加高考非常高兴。1979年我在大学校园里收到先生的来信,他告诉我,终于结束了20年的劳动改造,回到省作协任专业作家了。

先生告别了苦难,迎来了创作的春天。平反后,57岁的他跑到诗人艾青的家里,两位阔别35年的老友再度相逢畅谈。他对艾青说,电是在水位最大落差中产生的,而诗也是在生活最大落差中产生。这话艾青也认同,他最好的诗是在上海龙华监狱和文革前后的“牛棚”中产生的。先生说自己是江湖人,他的诗不是写出来的,是走出来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先生20年的积蓄像火山一样爆发了,10年间他写了100万字散文、随笔,广东的《花城》《随笔》和四川的《龙门阵》是他的阵地,海外也时常转载他的文章。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随后,各种荣誉接踵而来。他被中国作协列入“参加抗日战争老作家”名册,他很多的作品被选入《四十年代诗选》及《新文学大系》和《抗日诗选》等选集中。

这时候先生出版了自传体小说《少年的磨难》,记录了他在日伪统治时期,因路见不平,打了日本孩子被迫离家出走,流亡生活让他由一个单纯的少年成长为青年作家,最后毅然走上了革命道路的传奇经历。

今天,我又重读先生的小说,倍感亲切。他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他的小说对今天的青少年的成长,不失为一本好书。文字是不朽的,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淹没光芒。先生的文学成就和人生价值观的形成,我感觉和他少年时期的磨难是分不开的。少年的磨难,不啻为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先生正是少年时期喝下了磨难这杯酒,才能壮胆走天涯,没有趟不过去的大江大河。即使在人生的低谷时代,也没有泯灭希望的火焰,他的心里仍然吟唱着春天的诗篇。

那年、那月、那风、那雨,洗刷了岁月这本大书,虽然让它满目疮痍,但是荆棘中倔强地绽出新绿。让我领悟到了在寒冷的冬天,我们拥抱雪花的时候,似乎已经咀嚼出早春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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