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雕栏玉砌应犹在
刚到汴京时,面对宋太祖,你坦诚道:“愿意称臣。”
宋太祖不为所动,他说:“李煜,你可知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精辟的言辞,断了你的念想。他倒没有太为难你。不久,宋太祖离世,赵光义接替皇位。宋太宗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边上的小周后往你身边挪了挪。你看到他满脸的疆硬线条顿时和缓起来,目光里生出柔情,小周后低下头,紧紧倚在你的身边。
他走进你的书房,翻着你从南唐带来书籍,一脸不屑。他让你诠释书中内容。睹物伤情,你的眼前浮现故国的大江大河,巍峨青山,历史陈迹。不禁泪水哗啦,你落魄的尊容,让赵光义的眼里闪出光点。他收复了你的家国,妄想掠夺你的女人。小周后的美艳,能不将他倾倒?他说要召小周后入宫。
小周后的眸子里盛满决绝,看着她被两位宫女扶上轿子,你目光中喷出怒火。怀里摸出一方锦帕,帕子上蔷薇花娇艳芬芳。这是她亲自绣制,让你随身带上。她在你耳边细语,让臣妾陪你到永远,一起老去。天未老,地未荒,佳人离去。心裂帛般疼痛。
你捏紧锦帕,如捏紧她的纤手。昨晚,烛光下,囚居小楼。轻柔的东风,丧失了温馨,吹拂来焦虑。小周后倚在你的身边,你怀里摸出锦帕,端详着上面蔷薇花,拥紧心爱的人儿。她泪眼朦胧:“我好怕。”你说:“别怕,咱俩永不分离。”
莫非她心有感应?你吻着锦帕,指间柔滑依旧。她的体香,融入你的心里,忧伤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金陵沦陷,心上人离去,你的心被碾碎。你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魅力,更无超强的能力。眼睁睁看着北宋吞并南唐,你只能撰几首凄婉的词,慰藉生灵。作为皇帝,你算不上称职,却对诗词造诣超凡。
你临窗伫立,新月如钩,星光惨淡。对境思念故国,你顿感生命空落,世事无常,家国情怀,在胸腔里闹腾,直冲喉头,难以抑制。你研墨捉笔,一气呵成《虞美人》。你的心仿佛被掏空,亡国的痛,顺着血管浸润全身。昔日轻柔的东风,生出尖利的牙齿,嘶咬你的肌肤。忧愁挟裹着悔恨,凝集成词句,完成最后的绝唱。
你从显赫的国君,沦落为阶下囚。家国情怀,像火山样爆发。门外的脚步声,引起你的警觉。昔日的大臣徐铉,推门进来,你欣喜万分,目光热切,紧握他的双手,不忍松开。徐铉关上门,跪在地上:“受大臣一拜。”
你一把扶起他:“南唐已不复存在。”
徐铉泪下:“臣心依旧……”
你说:“后悔当年没听忠臣的劝谏,周旋于美人诗词之间,导致亡国。”
看到桌子上,墨迹未干的《虞美人》,徐铉目光里露出惊诧,脸上满是赞叹。一个滚在刀俎上的亡国君王,竟敢大胆伤怀。壮怀激烈的你,未曾察觉。浅唱低吟中,宣纸上沾满昔日君臣的泪迹。你敞开心扉,防备之心全无,故国往事,流水般汩汩。
七夕节,皓月当空,正好是你四十二岁生日。歌姬低唱《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你合着节拍倾情吟唱,心里竟有种超脱感。你恨死了赵光义,掳你到汴京,霸占了你心爱的小周后。
你的眼前,叠加出小周后的倩影,那年的“午睡惊梦”恍如眼前。“周薇,你在哪儿?”乌云遮住了明月,吞噬掉你的声音。院门咣当一声,太监划玻璃般的声音刺耳:“皇上赐美酒一杯。”
你的心一激灵,莫非大限来临,接过太监手中的酒杯,你大声吟诵:“……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你恍然醒悟,是《虞美人》出卖了你,词里全是你的故国情怀。宋太宗不义,他要灭掉无颠覆大宋之意的你。
“你去了,我也随后,咱俩一生一世在一起。”东风吹来小周后的声音,你从怀里摸出锦帕,吻别心上人。抛却心中的眷恋,你壮士般一口闷下美酒。
你头痛欲裂,呼吸急促,抽搐痉挛,腰背反折……你的脑海里泛出:牵机酒?
你的灵魂飞向金陵,俯瞰故国上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东风湮没了你的声音。
二,大江东去
被贬黄州,他携一大家子住进临皋亭,一处潮湿逼仄,废弃的驿站。
初到黄州,囊中羞涩。他出此妙计,每月初一,在奉薪里抽出四千五百文,分成三十等分,画叉挑起,悬挂梁上,见天叉下一串备用。
临皋亭边,坡地上,他把失意当作诗意,将挫折化为洒脱。他若大将军那样视察坡地。纵观四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杂草在砖瓦缝里疯长,蛇蝎蜈蚣爬行于草丛。然他欣慰,有了自己的领域,家人权当部下。
他大手一挥,清除瓦砾,拔除荆棘,平整出几十亩田地。集市里,相中一头黄牛。勾勒出宏伟蓝图,东种瓜蔬十数畦,西植桑树百余棵,中间稻菽飘香。
他头戴竹笠,绾起裤腿,耕田播种,插秧锄草,十足农夫样。冬天里,雪子砸在头上,他腰及簸箕播撒麦种。闲余时,读书交友,作文填词。农忙,顶着烈日劳作,苦中有乐。吃自己种上的粮食,尝自家产的菜蔬瓜果,咀嚼起来格外带劲。他天生一双慧眼,常有好事发现。他自封:东坡居士。
他这半生,不是被贬,就是走在被贬的路上。寻找乐趣是他“贬”中美事。
看东坡上,几头胖鼓鼓的家养猪,在泥涂里撒野,鸡们用喙子啄着虫子。他心生喜欢,浅唱低吟。腊月,他指挥部下杀年猪,褪毛放血。他美滋滋地寻思,如何消遣上好的食物。他将猪肉切成寸把周方,放入桂皮茴香等佐料,码在瓦罐子慢炖,红油流香的东坡肉,就此烹成。他打破黄州人不爱吃猪肉的习俗,按猪不同的部位,烹调出美味。困苦的日子,眉眼里溢满自信。
他像只馋猫,喜尝美食。买不起羊肉,他烧烤羊脊骨,香喷喷的吃了个满嘴流油。写信分享给弟弟:“狗不高兴了,羊骨头里的筋肉,全被你哥啃了。”多年的饮酒生涯,成就了他酿酒绝活。他笑言:“美好的生活,无非是哄好自己的心和胃,两者协调,何来不悦?”
有朋自远方来,简陋的临皋亭,腾不出客房。他听从朋友的提议,坡地上建房。他颇具将军风范,构思设计,指挥部下,起草屋五间。落成之日,恰逢天降瑞雪,他画笔一挥,草屋顶下,四壁缀满雪花,火炉映衬白雪。草堂名为:雪堂。
开春,太阳爬上树梢,他提着篮子去田野,采来荠菜揉洗,除去苦汁,铁锅抹上油,倒入切碎的荠菜,扣上盛满米的蒸屉,喷香的饭菜一气烹成,家人连称过瘾,他愈发上心。谁说将军不事羹汤。
一壶老酒,一场朋友间的嬉笑,让阴晦的日子,开出绚丽之花。好友参寥子自杭城来,院子里,对月畅饮,他俩兴致高时,丢掉手中酒杯,踩着一地清辉,溜进林子,月光惨淡,树叶窸窣,猫头鹰叫声诡谲。参寥子胆怯:“别进去了。”他将军般大手一挥:“谁怕。”
话音被黑夜吞噬,咕咚一声他掉入陷阱。参寥子酒被吓醒了大半,趴在地上手探进陷阱,声音抖忽:“没受伤吧?”陷阱里声如洪钟:“落在树枝上,划破点皮。”参寥子捡来树枝,衣襟里摸出火柴点燃,篝火中聊天,也是一种乐趣。
此刻,一条蛇正在逼近,顺着阱壁游下。参寥子大呼:“有蛇。”他稳住气,操起树棍子,狠命一砸,蛇断成了两截,蛇芯子还在咝咝。手中的树棍子,奋力一击,敲扁了蛇头。谈笑中,月已西斜,柴火收进一身冷汗。
林子里响起脚步声,持猎枪的汉子,目光探向陷阱。参寥子哈腰央求:“救人要紧。”汉子说:“半夜里,梦见大狗熊掉入陷阱,原是个大活人。”汉子树丛里找出长柄铁锹,插入阱底,喊道:“顺着杆子爬上来。”将军何惧?他壮起胆子攀爬,汉子趴下身,将他拽到地上。教训道:“深更半夜的乱跑,算你运气好。”谢过汉子,走出树林,笑声撒了一路。
披着月色回家,已是三更。“嘭嘭彭”他把门敲得山响,竟无人应答,拟就一首:“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 ”
倒在床上,闭上眼睛,那蛇吐着蛇芯子,唰唰游了过来,他本能地一缩身子。不禁失笑,一条冷血的蛇,奈何得了热血诗人?我苏东坡不就是大江中,小小的一朵浪花?
此刻,他站在长江边,看着滚滚东流之水,呤道:“人生如逆流,我亦是行人。”
三,醉翁亭
庆历五年,欧阳修为范仲淹等人上书申辩,朝廷免去他右正言、知制诰官位,被贬滁州。
欧阳修任滁州太守,发展生产,安抚民心,一方百姓生活安定,物产富足。滁州,地处长江三角洲,六朝京畿之地。可叹北宋王朝,沉溺于现状,作州官的又能如何?不如饮饮小酒,于活血通络中,回味逝去的岁月。对着天上的明月,他举杯相邀,诉说衷肠,既然无法左右朝廷,不如为民办些实事。月亮拨开云丝,圆鼓鼓的笑脸染上红晕。
友人送的家酿小酒,清洌甘醇。酿酒之水,取自琅琊山酿泉。
一日,他来到琅琊寺,与主持智仙和尚相聊甚欢,结为知音。闲时,他常上山拜访,聊家国之事,谈百姓生计。此间,善男信女,手提肩扛来寺院烧香。他轻叹:“爬十里地山路,途中亦无休息之处,够戗。”智仙和尚说:“用香火钱,在酿泉之上,修建一间亭子,供香客歇歇脚,避避风雨。”
亭子修成,智仙和尚盛情相邀,太守皆同宾客,爬上琅琊山,将茂盛树林,甩在身后。行至六七里地处,耳闻潺潺水声,但见两股飞瀑直泻山间,跌落峡谷,溅起粒粒珍珠,是酿泉。山路上,妇人牵着孩子的小手,哼着曲儿;男人担着木桶,舀上酿泉之水,踩着扎实的步子,挑水下山。一位小女孩扯着母亲的衣角,蹦跳着上山。太守蹲下身问:“跟着娘游春?”孩子说:“娘带我去寺院,观酿泉,上亭子玩玩。”
太守脸上的纹路舒展,太平盛世,风光独好。
阳光于树叶缝隙间散落,女孩们采摘野花,男孩子追逐小松鼠。欢乐的歌声荡漾山坡。那位弓腰佝背的老爷子,上坡时脸将贴近山道。此刻的他坐在树下歇脚,脸如秋日的向日葵。
妹妹,快上来呀。少女脆亮的声音,顺着山坡滑下。等等我,姐姐。稚气的童音被春风拂走。好大的鱼!少女的呼声,吸引住众人,泉水边,青年手执长长的钓竿,倒垂的鱼线抖动,鱼钩上,晃悠一条鲫鱼。噗通一声,鱼儿掉进木桶。
笑声中,山道弯转,一间亭子踞泉水之上,风姿绰约宛若美人。亭子四角翘翘,像飞鸟的翅膀,亭柱子书有楹联,亭楣上烫金大字,夺人眼目。谁呼出:“醉翁亭!”有谁问:“何人修建的亭子?赐的大名?”太守笑言:“山里的智仙和尚修建的凉亭,太守的别号为名。”众人开怀大笑,这名好,极富诗意。
“我与客人来此饮酒,喝得不多却带点醉意,年纪大了,故自号醉翁。”太守释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众人笑言,太守年岁尚轻,称翁尚早。谈笑中一行人进入醉翁亭,智仙和尚双手合十,请客人落座,一桌子野味菜蔬,释出山野气息,泉水酿的美酒,醇香扑鼻。虽无管弦乐器助兴,亦是兴致盎然,群山怀抱里,推杯换盏,人生能有几回?
此时的太守,将落寞与担忧置于度外。人生苦短,喝点小酒,行行乐子,岂不可心。百姓过上好日子,乃是大事。
太守微醺了,坐在客人中间,享受着他们的笑闹,看他们在棋盘上率性驰骋。他捊捊花白的头发,揉揉发热的脸庞,醉醺醺了。脚被啥东西跘了下,心一激灵,捡起一看是根芦苇,太守便在泥地上划上“母亲”二字,思绪回到童年。
他四岁失去父亲,投奔叔叔欧阳晔。叔叔为官清廉,家境尚不宽余。无钱置笔墨,知书识理的母亲,折根芦秆,教他在沙地上练字。母亲的执着,叔叔的督促,加上自己的努力,成就了功名。
怎奈朝廷政治不力,贫富差距拉大,官员间矛盾激化。他与范仲淹交往颇深,一起参与革新,多次探讨,献上吏治,改良贡举法等主张,得不到朝廷采用,惹翻当朝权贵。屡遭失败,数次被贬,削弱了他的斗志。退一步海阔天空。比如今朝,快乐无忧,不也是种活法。
夕阳落到西山,风吹树叶莎莎响,人影散乱了一地,游人渐渐离去。树上欢唱的鸟儿,岂知游人的乐趣。太守的脸上满是欣慰,游人的快乐,便是他的快乐。他打了个饱嗝,漾起酒味儿,踉跄着脚步下山,别有一番情趣。
太守决定,酒醒后写篇小文,现成的题目:醉翁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