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金

作者:木子


人活着得有些理想,但有些理想没钱却只能是空想。

小杜面临的难题就是缺钱。毕业前他规划个人发展方向时,选择了带黑帽子这条路,不是因为这条路前景最好,而是因为其它两条路都够不上。戴红帽子需要根红苗正,不是一出生就含着老辈打江山传下的金钥匙,就是善于经营上下级关系且有伯乐提拔。戴黄帽子需要有商界人脉,更需要资金来源。小杜掂量自己,哪怕使出浑身解数、拉上七姑八姨的关系,跟这两条都沾不上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就是靠付出辛苦、靠学好外语学好专业课再出国深造,途虽遥远,总有走通的一天。偏偏出国学习也需要钱,别的不说,要出国门一张飞机票就八九千块钱。想想自己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小杜觉得有些绝望。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杜的道就是搞课题。毕业后,他在一所大学当老师。大学不坐班,授课之余时间自由,正好用来搞课题。开始时,做课题是为了积累经验、为了得奖、为了晋升职称。可一看那些老教师们两袖清风、烛尽泪干的状态,就觉得这样一眼望到底的人生没有意思。世界天阔地广,何不趁年轻去闯一下?也许最后结局是一样的,但不试一下,终究还是心有不甘。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小杜看到一线希望。

实验室里,小杜正和几个同事一起秘商,该怎么给自己淘弄些年终奖金。发年终奖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十几年以后是,但在当下却不是。本科生毕业分配工作,一个月工资只有五十几元。小杜是研究生毕业,一个月也就八十多元。有一次小杜和同事小胡一起到中关村买电脑,一台80286电脑标价两万多。吃中饭时看到街边有一家加州牛肉面馆,小胡拉着小杜走了进去。两人落坐,各点了一碗牛肉面,五元一碗。面碗里码了八九块牛肉,分量很足。牛肉面配上葱花,色香味俱全。那会儿,街上还没有麦当劳和肯德鸡,加州牛肉面算是新潮,让人趋之若鹜。小杜第一次吃,连说好吃。不过一想起一碗很好的肉丝面才五毛钱一碗,就觉得肉痛,说要是老卢来,就肯定会去吃肉丝面了。小胡说咱这么大买卖,这顿饭当然是卖电脑的老板请。

老卢是教研室主任,平时不多言不多语,颇有城府。他领衔让小杜、老王、还有小胡一起做一个横向课题,已经一年多了。为了这个课题,小杜三人除了平时的教学任务,一有空就钻进实验室忙活。

实验室的门关着。外面看不到的角落处有一张桌子。桌边围坐着老卢、老王、小杜和小胡。老卢开门见山:“今天的议题就是怎么给大家发年终奖,希望大家集思广益。” 在座每个人都不说话,空气有些冻结。老卢开场白的言外之意,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虽说课题经费由甲方提供,但只要在科研处入了账,就只能用于报销设备费差旅费。按财务制度,项目结余算学校创收收益,无论课题组里每个人投入多少时间和劳动,个人一分钱也拿不到。最多就是项目结束时学校开大会表扬一下发个奖状。

看大家不吱声,老卢循循善诱:“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别的课题组都有办法能搞出钱来发给大家,就一定会有办法。别人做得了初一,咱就可以做十五,只要不违规就行。”说到违规两个字时,老卢特意拖长了发音,像在念拼音。可到底怎么做,做什么,老卢却不明说。在场几人除老卢外,老王年纪最大,摆出一副冯巩般的笑脸,老神在在,故作沉思,就是不肯第一个回应。小杜心里嘀咕:有钱拿当然好,但再怎么说,要从课题经费里名正言顺地出钱,终究还是要有奇思妙想的。

几个人里,小胡算是个异数。他在教学和科研上都不卖力,但为人活络,人缘好,有他在,气氛就活跃很多。谣传说他脚踩两条船,在外面兼职开着公司。小胡看着几个人冷场,就清了清嗓子,笑嘻嘻着说:“你们知道吗,我们在校园里关起门来搞科研,外面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很多公司。公司之间经常有账目往来,互相提供服务,就像我们给甲方做项目,甲方付钱给我们一样。”说到这,小胡打住,笑眯着眼睛看着其他几人。

小杜灵光一闪,“你是说我们用课题费买服务?那何必费这么多功夫自己做?”小胡瞟了小杜一眼,“前半句挺上路子,后半句就呆了。”老王慢悠悠地插进来:“是不是只要有名正言顺的发票,钱就能流出去?”小胡笑了起来:“再往前想想。”没等老王接茬,小杜好像心领神会,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可其他人都看见了小杜嘴形动作传达的那两个字。实验室里一下子变得很静,静到小杜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时间很长,长到小杜以为时钟一下变慢了。他尴尬地笑了一下,打破了沉寂:“我什么也没说。”小胡笑道:“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不用多说。”于是三个人同时看向老卢。老卢沉吟了一下对小胡说:“发票必须是真的,写软件咨询服务费。过账手续费只要不超过百分之三就行,每人到手一千五。”小胡点点头:“没问题,明天我把发票带来。”老卢的目光慢慢扫过屋里每个人,和每个人都对视了一两秒,用放慢的语速说:“我今天什么都没说,你们什么都没做。今年大家都过个好年。”看到三个人都点头确认后,老卢带头起身走了出去。

小年夜掌灯时分,筒子楼里家家都开始忙着做晚饭,过道里烟气菜味缭绕、有些拥挤。小杜走过筒子楼过道进家门时,妻子菁菁刚把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桌上。看见小杜踩着饭点进门,抱怨道:“过小年,也不知道早点回来帮忙,你看我这一下午,又要接孩子,又要包饺子,忙得手忙脚乱的。”小杜脱下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菁菁。她接过信封打开一看,不由得愣住了:“今天不发工资,你哪来这么多钱?”筒子楼里墙壁不隔音,小杜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声说:“年终奖金。”“那是什么?没听说过啊!”菁菁有些疑惑。听小杜低声解释完缘由,她知道这事不能声张,可直到过大年,一想起那一信封的钱,心里都还乐着……

小杜继续没白天没黑夜地忙着搞项目,每年年终,都能拿到一个装满年终奖金的信封。每次拿信封,他都觉得按劳分配是理所应当,但又觉得有些不妥,这种弄钱的方式让人不安。让他兴奋的是,每次拿奖金都让他觉得离目标近了一些。三年后,小杜终于攒够了出国留学的机票钱,走了。

时过境迁,小杜和菁菁在国外打拼几年后建立了新的家园。十几年后他们回国探亲,回到当年的旧址。校区已不复存在,眼前只有陌生的街貌。街上人头攒动车流滚滚,周遭林立着豪华写字楼和高档居住区。

一处饭庄里,小杜与老王相聚畅叙旧谊。推杯换盏之间,难免不说起当年密谋分奖金的事,那可是他们当年共同的秘密。老王笑言:“当年那真是个事,放到后来,连个屁都不算。后来政策放宽,科研提成比例都有明文规定。”当说起这十几年的变化时,他感慨道:“八十年代真地很神奇,生活清贫看不清前路,却充满梦想和各种可能。”小杜应道:“是啊,和父辈比,我们要幸运多了。他们没得选,我们却有很多选择。”“每人选的道不同,结局也不同。你看,你选择出国,有了一份安稳平静的生活,也错过了国内的机遇。小胡后来下海经商发达了,可四十多岁就装了好几个支架。老卢靠着咱们几个做的项目得了奖,升了教授,后来官运亨通,一路升到副市长。两年前听说因收受巨额贿赂被判刑了。”“所以说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只要努力过,就随遇而安吧。”小杜说罢,两人再次碰杯……

注:以此文献给当年意气风发、一起唱着“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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