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诺贝尔得主托马斯曼的《魔山》,五味杂陈。不少章节阅读数遍,方略知一二。好在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都看不大懂的书,自己便有足够理由看不懂。托马斯曼曾说过他的《魔山》需要阅读两遍才能读好,那么对于我们这些对此书所涉西方历史背景一知半解的人来说,恐怕阅读四遍五遍方能了解书中真意。
魔山下部,直观印象比上部精彩,甚至可说《魔山》的伟大是因为下部。上部做的是地基的铺垫,下部是立起来的高楼。上部给出了大部分人物的出场扫描、故事发生的地点环境,以及情节发生发展的大方向和小说气氛,下部则在上部这个“根”的基础上,枝枝蔓蔓地繁荣起来。换句话说,上部是根深,下部是叶茂。动人心弦的情节、哲学思想和人文动态这些使这部作品变成不朽名著的因素,基本都在下部蓬勃展现。
絮叨,在很多文学大师的作品中是常态,特别是重量级的 长篇小说。严肃文学除了讲故事,一定有厚重的思想内涵孕育其中,虽然不是以哲学著作“有条有理”的方式书写出来,却在大段的对话和陈述中得到充分展示。托马斯曼对社会的关注、对历史的探讨、对宗教的质疑、对进步思想的吸收、对战争存在的意义等等深刻的思考,大部分是借着塞塔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争论来体现,二人的争论没完没了,所涉及的哲学宗教思想也就没完没了地战斗着。二元化思想、理性与感性、旧和新、封建专制与启蒙运动、传统与现代、好战于反战、保守与自由、出世与入世的冲突,贯穿始终,令阅读难度大大增加。你一边感觉激动,一边感觉困惑,时而清晰,时而荒谬。你仿佛呆在一个庞大的迷宫里,走不出来,却时刻希望下一个路口就会柳暗花明。
很理解为什么托马斯曼得诺贝尔奖时,这部书没被提及,因为它太难读太难懂了。宏大复杂的思想,很难抓住头绪,导致诺奖评委也说它不清道它不明。但读不懂,不是否定它的理由,它是一部宏大作品,早已是文学史上不争的事实。这部德国教育小说,被认为书写了德意志文化史,成为德意志民族的教科书。
整部书是以瑞士山上一个疗养院为背景,描写住院病人们的生活状态,以及由病人延申而出的山下生活和世界风云。病人大多是有钱人,整部书以没落贵族阶级的生活状态为标的。颓废和虚无的气氛笼罩全书,这种颓废派生出的混乱癫狂的病态气氛,在书的结尾达到高潮。
从主人公年轻的汉斯,你可以看到他是如何在这个山上,像吸了毒品一样,被一步步消磨掉人间世事的兴趣,对这种颓废无目标的世外桃源生活渐渐地沉迷上瘾,他患上的肺结核病似乎只是成就了这个瘾罢了。他无知觉地成瘾,不能也不愿自拔。时间变得没有意义,日子不是用日来计算,而是用月、半年、一年来计算。时间好像不再行走,停在了山上,他在那个“世外桃源”一呆就是七年。
汉斯性格单纯,思想不确定,聪明敏感,为人善良敏感,热爱音乐,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社会贵族后代,很可爱的一个人物。他对苏夏太太的爱情停留在精神层面,细腻真诚,几乎不涉肉欲,或者出于作者的有意回避,颇令人唏嘘。
苏夏的情人富豪皮配尔科尔恩的形象特别有趣,一个享乐主义者,他随心所欲享受生活的精神实质轻易地战胜了塞塔姆布里尼所代表的知识与智慧在汉斯心中的地位,也暗示了人类对物质世界的诱惑鲜有抵抗力的普遍本质。而表哥勇敢的军人气质,则具有一种英雄气概,他违背医嘱的下山和死亡,是不是一种积极入世的精神败给颓废思想的象征?
生和死、灵与肉的问题,显然是这部书中相当重要的探索范围。疾病和死亡,在疗养院成为常态,但每一种死亡都给人莫名的震撼。值得一提的死亡有,表哥为了下山参加演习而引发的病死、富商明析尔因阳痿而自杀、决斗中纳夫塔的自杀。托马斯曼试图在死亡中找出人生的意义,而这种意义通过这些人物的命运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答案。许多章节里关于这个话题的探讨也不胜枚举。人类一代又一代寻找着生存的意义并试图指明生存与死亡的关系,一代又一代都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才会产生出众多哲学派别,文学作品也因为人类这个永远的困惑而增加着深度和重量。
因读过一些关于《魔山》的介绍,我一直试图在阅读中寻找它超出现实主义的元素,除了少量的梦境和“跳大神招魂”的章节,现代意义的元素并不多。它脱离现实主义的作品范畴是通过“象征主义”来超越的。整个“魔山”象征了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定灾难时期的社会状态,阴郁颓废,缺乏动力,思想纷杂,战争的浓云渐渐笼罩。小说中多种人物的多种思想,则象征了当时欧洲或者说德国不同阶层百花齐放的思想和对立阵营一触即发的危险存在,比如共济会、耶稣教会,民主主义启蒙运动思想、反犹太民族的军国主义思想等等,都如水面下的暗流,随时可能掀起风浪,让平静变为喧嚣。德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通过这种篇内的现实、篇外的象征得到展示。
从作品的可读性和吸睛力来看,这沉重的大书比起塞万提斯的《唐吉珂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尔玛佐夫兄弟》等书,要败下阵来。它没有曲折跌宕的情节,也没有令人血液沸腾的共情感让读者发狂。它的好,是缓慢而滞钝的,甚至是晦涩的。搅动你心胸的是 一种沉重的力。它就是它,在文学史的群山中,占据着一座显耀的高峰,不容登山者忽视。
选了上译钱鸿嘉的翻译版本上下部《魔山》来通读,另外手头的一本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的合订本。两部偶尔对比着读,很有些趣味,可以鲜明地看到翻译的差别。比如我专门对比同一句的翻译,发现主谓宾等结构都能彻底变换,但意思相同,很是神奇。感慨于语言的排列组合颠来倒去,可以如此千变万化。翻译家们的任务如此艰巨,精通语言之外,还需要极好的文字能力、思想能力和宽广的知识面,才能把这样的巨著翻译得精准到位,非常不容易。而要想真正领会作者最原始的语言魅力和思想风貌,恐怕除了阅读德文原著,难以实现。
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来二读三读这本不朽名著。随着时间的前进、知识的积累和阅读的精进,希望我这位攀登书山的登山者,能到达它的山顶,拨云见日,一见此山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