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可以搭把手吗?

冬天的蜜湖没有碧波与白沙滩,只有明晃晃的银白,岸上的树石都罩着白雪,湖水早凝固成白冰。宁音坐在岸边,从包中把两只冰鞋拽出来,依次套到脚上。心里松了口气,似乎完全没有挑战。但接下来系鞋带的步骤却怎么都不能让宁音满意。滑冰鞋的鞋带一定要系紧,不然脚在鞋里晃荡,很不安全。系鞋带的动作需要双手配合,一只手抓住鞋带的末端拉紧,另一只手从接近脚趾头的第一排扣眼开始拉鞋带,每拉一排鞋带,抓着鞋带末端的手就把鞋带收紧一点儿,一直紧到最上面靠近脚腕的挂钩处。然后把富余的鞋带在挂勾上来回绕几下,再最后打一个结。

曼丽已在冰湖上飞舞,每次绕回岸边都催宁音:“好了没?等你呢!”宁音欲言又止。曼丽约自己来蜜湖滑冰时,宁音其实有些犹豫。但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保持平衡肯定没问题。滑天然冰湖的诱惑实在不可抵挡。没想到,现在的挑战不是滑冰,而是怎么把冰鞋系紧。

一周前从医院急救室回来,宁音一点儿、一点儿除去所有的身外之物,一头钻进淋浴,把一整天的晦气冲洗干净。开淋浴头、挤洗发液、擦淋浴液、揉搓头发、关淋浴头,把毛巾披在身上吸水,套上宽松的开衫、运动裤。没有什么是一只手臂不能做的。如果有,那就努力用一只手臂来做。除了扣胸衣的挂钩。宁音试着把左臂慢动作似的向背后延伸,总是将接近目的地就开始疼痛,不敢再挪动,只好作罢。反正这几天也不出门,即使出门,冬衣裹得严严的,自然不会显露山水。不如随天体放任,乐得逍遥。

当年深受重伤的小龙女倒在久别重逢的杨过怀里,发现杨过竟只用一只手臂抱着他,以为他矜持耍帅呢,于是说:“过儿亲,抱紧我可以吗?用两只胳膊同时抱紧哦。”

小龙女不知道的是,一只手臂的难处,远远不只在于不能好好拥抱姑姑。虽然过儿是不用穿胸衣的,倒是省了个麻烦。

但天下还是有比穿胸衣更让人为难的事儿,这是宁音在一周后才知道的。

一只手臂又如何?宁音还不是神闲气定地开回家,还是在冰雨中的高速公路上开了近一小时。没有什么事情,是宁音自己不能搞定的。

“亲爱的,还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老公今天特别卖力,从油管学了全套水煮牛肉的方法,从炒豆瓣酱、花椒开始。“胸衣”在宁音嘴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随意应道,“没事儿了,搞定。”老公目光在宁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那你在家早点儿休息,我一会儿要去给隔离在家的一对夫妻买菜送菜。”老公最近加入了一个社区志愿者组织,给疫情期间需要帮助的人帮忙,就是开开车,买买菜什么的。宁音向来对这种社区互助不以为然。买菜可以网购,何必非得找人帮忙。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天下就都相安无事了。跟老公嘀咕几次,他都笑笑,不反驳,也还继续做义工。

还是随他去吧。宁音坐在厨房,端详着眼前的水煮牛肉,红汤油亮,肉片薄嫩,咸辣合口,跟自己的手艺也不差几分。忽然听到水波声声,是手机抢订游泳时间的铃声提醒。赶紧丢下右手握的筷子,抓起手机,点开小区游泳池的网站,选了时间,一键点击绑定记忆的姓名、电话与电子邮件,提交预定。心里暗自得意,一只手足矣。等收到了确认邮件,宁音忽然想起来,“我不能游泳啊,左胳膊没法抱水、推水。”

怎么办?预订游泳的软件没有取消功能。即使有,好不容易才订上的,怎么忍心取消呢。抢注游泳名额的征战有多激烈?从宁音一次傍晚游泳的难忘经历中可见一斑。时间快到六点时,宁音赶紧爬上池边,抓起手机,紧张地等待抢注时刻。环顾四周,刚刚还在池里划臂蹬腿的游泳人,都在池边手握手机等待,游泳衣上的水还在往下淌。再看诺大的游泳池中,只见水波,不见人影。池边巡视的救生员小姐姐,眼睛大大地瞪着。宁音猜想她的嘴巴也是大张着,只是在黑色口罩后面她无从看到,没法证明。六点过几分钟后,每个人都收好手机,纷纷跳进水池。看那表情,几人欢喜满足,几人悻悻失落。几分钟之间,游泳名额被一抢而光。

不如把预订让给曼丽吧,这个糊涂虫肯定又没订上,早告诉她要把手机设置好提醒,结果提醒了她也听不见,一周能订上一次都不容易。可怎么跟她说呢?告诉她自己胳膊滑雪摔伤了,不能游泳?不能,不能让她笑话。还记得曼丽去年腿受伤时,自己是怎么教育她如何要小心再小心的。再说,一两周就好了,雁过无痕,叶落无声,谁都不会发现。

女儿走过来给宁音添了碗米饭。看见女儿的眼睛红着,宁音忙说:“不用担心我,养两周就好了。”

“我知道妈妈你会好起来的。米娅的爸爸走了,就在三天前。”米娅是女儿大学的好友,最近两天女儿在脸书上没见她,私信一问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爸爸向来把家里什么事儿都做了的,现在她妈妈每天躺在床上发呆。别说出租房的贷款租金搞不清楚,就连出门办事都难。她不会开车,以前都是爸爸接送。米娅因为妈妈担心也没学开车。”

“真是不幸,也许更不幸的是爸爸。”女人太需要独立了,宁音不禁感慨。

这世上谁都靠不住,靠人不如靠自己。这特殊的一年,虽然笼罩在疫情阴影中,宁音却活得如鱼得水。所有人都被迫宅在家里,她不必再看富豪朋友们晒圈炫耀豪华旅游。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她也不必再烦恼去谁的派对,不去谁的派对,也更有理由不在家中举办礼貌性回礼派对了。她喜欢朋友,但不依赖朋友,她用更多的时间来享受户外。户外,是今年的风水宝地,是保持社交距离的最佳场所。春秋,徒步踏青赏枫。夏天,在河湖上游泳泛舟。

冬天归来,滑雪季节正式开启。滑雪场采用安全的疫情中运作,缆车只一家人合坐,排队前后距两米,室内只供短暂取暖与如厕。雪道上,是高山任我飞,谁管左右前后谁是谁。这一天宁音一人开车来到雪场。冰雨天气吓退了许多人,雪道上空空如野。宁音专心练习雪技,呼唤沉睡一年的滑雪运动肌肉。温度只有零度左右,雪温润亲和。冬天的北风冻雨中,宁音滑出了春雪的惬意。脚踝转动,重心转换,立起的雪板在雪道上画出一个个漂亮的半圆。宁音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在一片白云中飞翔,自由而独立。忽然,怎么左边的翅膀感受到了碰撞,像要折断了一样的疼痛。她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已跌落在云朵之中。或者说,宁音摔倒在雪道上。两个穿红衣服的巡山志愿者很快滑过来查看。宁音忍着胳膊的疼痛,微笑着说没事儿。捡起板子蹬上,一手拎着雪杆蹭下山。胳膊的肿痛开始加剧,天使折翼吗?宁音一只胳膊下夹着雪板雪杆,吃力地找到车。好在自己会开车,而且还可以一只手自如开车。

宁音还在努力地系鞋带,只是左臂完全不投入。靠它抓住鞋带末端拽不紧,拉紧前排扣眼间的鞋带也一样拉不紧。半小时功夫过去了。曼丽又一次滑过来寻问,“怎么回事,还没好吗?”远处冰湖上人们在快意滑行,如镜冰面诱惑地向前绵延。宁音鼓起勇气,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

“亲,可以帮忙搭把手吗?我胳膊扭伤了,鞋带系不紧。”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只手臂搞不定的事情。如果有,那就用另一只手臂来帮忙搞定。如果自己的另一只手臂不能帮忙系鞋带,那就向朋友借一只手臂吧。

曼丽在宁音身边坐下来,看了宁音好一会儿才说,“你终于肯让我帮忙了。你老公已经跟我说了,你胳膊恢复得很好,就是系鞋带可能要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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