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美国老兵之死

2021年8月奥兰多一个晴朗的早晨，夏日阳光照在碧绿的草坪上，宁静和平，可它却没有照进丹尼·卡布尔悲伤的心里。他紧蹙眉头，目光里含着愤怒。他内心的痛苦无处宣泄，化作对世界、对自己的绝望。他的癌症随着愤怒在日益加重。

昨晚，新闻报道塔利班又攻克了一座省会城市。美国宣布撤军，美军还没完全离开，塔利班已占领1/3领土，正闪电般向首都逼近。阿富汗政府军节节败退，美军仓惶撤离。屏幕上塔利班士兵高举冲锋枪，宣告他们拥有对这片土地骄傲的主权。丹尼为美国感到羞耻。“真是耻辱！像撤离西贡时一样！”

一场二十年的战争，几万人伤亡、上万亿元投入，一场闹剧般草草收场，就像一部拍不下去的烂片子。

丹尼1973年参加越战。他接受过一个月的军事培训。训练有素的教官、紧张规律的生活、伟大的爱国理想，把这个懵懂青年唤醒了。他觉得生命有了新的意义，热血沸腾渴望到前线去。出征前，军队给官兵两天探亲假。

丹尼把所有时间都给了布兰妮，一个漂亮阳光女孩。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丹尼骑车去不远的小镇。沿途有一条静谧的小河，春草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忽然，他看见一个女孩坐在路旁哭泣。他跳下车。“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我的腿被蛇咬了，疼得走不了路。”

“让我看看！”

女孩的腿上有一片红肿，皮肤肿胀得透亮。

“快，我送你去医院！” 丹尼的自行车没有后座，他把女孩放在横梁上，拼命地蹬着车子向医院驶去。到了医院门口，他疾步把女孩背进急诊室，累得满头是汗水。

第二天，他捧着一束鲜花来看女孩。女孩正坐在病床上看书。她看到丹尼，脸上露出笑容。“谢谢你，好漂亮的茶花！”

“你的腿好些了吗？”

“好多了。幸亏你救了我！医生说如果来晚了，蛇的剧毒会造成生命危险。感谢你救了我！”

“没什么。” 丹尼腼腆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问。

“丹尼。你呢？”

“布兰妮。”

“布兰妮，你就是男生们天天谈论的布兰妮！难怪，你真美！” 丹尼不由自主感叹道。原来伯克利数学系男生们背地里经常谈论这个美丽的女孩。丹尼并不知道谁是布兰妮，他沉迷在自己的数学王国里。

也许命中该有的，上帝会给你一个意外的机会让你拥有。两人从此沉浸在爱情里。半年后，丹尼收到军队的应征通知。他对布兰妮说：“我渴望去越南，渴望做一个有使命的军人！我两年后回来，会把大学读完。那时，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丹尼恋恋不舍，紧紧地拥抱着布兰妮，洪水般的激情，再也无法控制。他们给予了彼此，也得到了彼此。他们对爱情和未来充满信念，相信一定会一起地老天荒。

丹尼到越南七个月了。一次他和同伴一起执行任务，同伴踩到了地雷。一声爆炸的巨响，丹尼被气流推出几米远，摔在地上。他抖落身上的尘土，喊道：“麦克！麦克！”

麦克没有回应。他跑回爆炸地点，麦克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看到麦克的一瞬间，丹尼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麦克的一条腿没有了。五米远，麦克血淋淋的右腿横在乱石堆上，半截悬空。

丹尼背起麦克，往部队医院跑。毫无知觉的麦克左右摇晃，丹尼无法从背后搂抱他，因为麦克只剩下一条腿了。丹尼脱下自己的外衣，把麦克和自己绑在一起，继续跑。军医接过麦克的一刹那，丹尼晕了过去。

丹尼醒来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梦，看到一条血肉模糊的腿。他猛然坐起身来，那不是梦！那不是梦！那是麦克的大腿！

“啊——” 他像一只被猎人击中的野兽，哀嚎起来。

军医走进来，抱住了他。“丹尼！丹尼，你还好吗？”

“啊，一会儿——就好——。” 丹尼双唇颤抖。

“你真勇敢，你救了麦克！”

“麦克在哪？我要去看他！”

“你神经太紧张了。麦克还在昏睡，但愿他能渡过这一关。兄弟，你需要吃点东西，需要休息。” 军医低声说，拍拍他的肩膀。

几驾直升机从头上掠过，声音非常刺耳。炸弹爆炸声此起彼伏。丹尼的脸抽搐起来，眼里的泪水疯狂地流出来，像受了委屈无处诉说的孩子。

护士守在丹尼身边，给他注射了镇静药，让他睡眠。

丹尼有几处划伤，三天后就返回作战前线。他把麦克的遭遇和巨大的悲痛写信告诉了布兰妮。三个月过去了，他却再也没有收到布兰妮的回信。士兵们断断续续收到亲友的信件。丹尼终于明白，因为对战争的恐惧，布兰妮抛弃了他。

他清楚地记得月光下布兰妮滚烫的双唇、柔软细腻的皮肤、丰满的乳房和臀部，还有她温柔的手指触摸他的感觉。布兰妮不再属于他了！越南的夏夜依然炎热，经受失恋打击的丹尼经常整夜失眠。

不到两年，美国放弃了越南，准备撤离西贡。丹尼乘坐运输机，最后一天返回美国。他走出机场，看见母亲正在焦急地张望。“妈妈——”他紧紧地抱住母亲。

“丹尼！” 母亲热泪流下来。“孩子，我真怕你回不来了！新闻说今天是撤军的最后一天。我都快等疯了！”

丹尼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找布兰妮。布兰妮的妈妈客气地接待了他。布兰妮一年前就结婚了，丈夫罗杰是佛罗里达年轻的州议员。他们正在迎接马上要降生的孩子。

丹尼失魂落魄走在冷雨中，家乡不再是从前的家乡了……

丹尼重返大学，读完了数学专业。他找到一份研究所工作。他先后遇见过五个女友。第一个大他17岁，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网球女郎，和他一起生活十年，因为丹尼失去工作，离开了他。

丹尼换过几个工作，后来找到一个计算机工程师的职位，收入不薄。

他最后的女友是一个年轻亚裔女子，比他小27岁。她依靠丹尼，衣食无忧。她很讲究，喜欢名牌，不但花光了丹尼的钱，还把他所有信用卡金额都用光了。就在丹尼努力偿还信用卡，劝她不要太奢侈的时候，丹尼发现自己得了血癌。鲜嫩的亚裔女子却去找新的依傍去了。

丹尼后来得了皮肤癌、肠癌、胃癌。因为癌症转移，他做过多次手术化疗。他的癌症又复发了，这一次比以往更厉害。他每天忍受着疼痛。新冠患者把医院都占满了，他无法就医。他害怕自己很快就会躺在床上，一切需要别人照顾。

丹尼唯一的弟弟因新冠去世了。他在世界上再没有亲人了。

他的忧郁症日益严重，心像一口枯井，流不出生命希望的泉。自杀的念头顽固地缠着他。他拨通了退伍军人危机热线。“我要自杀了。不要派警察来，他们会看到流血。”

一小时后，六名警察来到丹尼的门前。丹尼坐在门口台阶上，手里握着手枪。

“放下手枪！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不，你们帮不了我！”

警察劝慰了20分钟，副警长动情地说：“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你服役过，是吧？我也服役过，我们是兄弟啊！兄弟不该把彼此丢下不管！”

“不要靠近，我不想活了！别过来！” 丹尼拒绝放下手枪，相反他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的枪声不是来自丹尼。他手枪里的子弹，一颗也没少。射击来自六名来救他的警察。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和警察们到来的初衷完全相反。六名警察满怀希望来救助老兵，却亲手杀害了他。他们经历了官方调查、公众舆论和自己良心的谴责。

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兵死去了。他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中，怀疑自我价值，经济收支窘困，饱受疾病折磨。他生活在无助的孤独中。据联合时报报道，美国每年自杀的老兵达七千多人，相当于每天20人。他们孤独无助，虽然他们置身人群中，却仿佛是苍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