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中姥姥家的后院

图片:瘦灯

一、

我小时候,总爱睡觉。白天,常常一个人在姥姥家后院的一棵老枣树下,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姥姥家的后院,有两棵老枣树,还有两棵海棠树,六七盆仙人球仙人掌和一地的杂草,中间还有一口大水缸,水缸里满满地盛着水。姥姥说,盛着水的水缸是防火用的。

仲秋节前,老枣树结了枣,每颗枣大半都红了,风一刮,就掉下来几棵十几颗。那时候我还只能数到十,多了,就数不过来。掉下来的枣,掰开,能看到里面有白白胖胖的虫子,不停地扭动着。

有一天傍晚,我在老枣树下睡醒了,见到一只大刺猬,领着四五只小刺猬,在老枣树下吃掉在地上的枣。大刺猬有一对小眼睛,很亮,边吃边转悠着四下看。它把枣嚼碎,把枣里的虫子咬死,再吐出来。小刺猬慢慢悠悠地,围在嚼碎的大枣四周,慢慢悠悠地吃,吃碎枣,也吃虫子。小刺猬吃饱了,地上还有剩下的枣,大刺猬在地上打几个滚,把身上的刺扎进枣里,翻过身,带着身上的枣,回窝里去了。小刺猬一只一只跟着,也回窝里去了。

姥姥家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姥姥说小二又在后院睡着了,让哥哥把我叫起来吃饭。其实那天我在看刺猬,没睡觉。饭后,我跟姥姥说,咱家后院有刺猬,刺猬吃掉在地上的枣。姥姥说,刺猬喜欢吃枣里的虫子,连枣也吃了。姥姥还说,刺猬是大仙,身上有刺,能扎手,别去惹它们。我觉得姥姥特别了不起,什么都知道。

天气一天一天地凉了,大刺猬领着那四五只小刺猬,出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不到傍晚也出来。地上没有枣了,刺猬就找别的小虫子吃。我把姥姥家的羊肉,用小刀切成一小条一小条的,摆在地上的瓦片上,让刺猬吃。刺猬吃的时候,全当我不在它们身边,慢慢悠悠地吃,不理我。这样喂的次数多了,我把手伸向大刺猬,大刺猬就慢慢爬上我的手,全身的刺都紧紧地贴在身上。我轻轻地摸它,光光滑滑的,一点也不扎人,慢慢地,大刺猬在我手上睡着了。刺猬睡觉,像我姥爷一样,还打呼噜。

天更冷了,在姥姥家的后院,就再也没见到这些刺猬。姥姥说,刺猬冬天在窝里睡觉,不吃不喝,一直睡到明年春天才出来。我说,刺猬比我还能睡。

从这儿起,我一天一天地盼着明年春天到来。

二、

姥姥家坐落在北平地安门外李广桥西口袋胡同,是个四合院。西口袋胡同东西走向,大多数家的大门朝南,朝北,只有姥姥家和姥姥家的一个街坊在“口袋底”,大门朝东。出了胡同,斜对面不远是恭王府。

那时,西口袋胡同附近有条小河,河水很清,天暖和了,妈妈和三姨常到河边洗衣服。每次洗衣服,妈妈都带着我,让我在河边玩,不让我在姥姥家后院的枣树下睡觉。妈妈说,这孩子,整天这么睡,早晚睡傻了。

我在河边看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小虾,看水面上窜来窜去的小虫子,觉得有时候不靠着枣树睡觉也挺好。在河边,把挖出的潮乎乎的土盖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使劲拍土,然后再把土里的手慢慢抽出来。这样,一个小窝就做好了,等着虫子什么的晚上在窝里睡觉。有一回,挖土,挖出一些像鸡蛋一样的东西,比鸡蛋小得多,只有大拇指头大,白白的,圆圆的,皮没有鸡蛋光滑。我脱下褂子,包在里面,一共比十个还多好多。

回到家,姥爷看见我褂子里包着的东西,说,这是王八蛋,还说,叫王八蛋不好听,是骂人的话,这是草龟下的蛋,还是叫草龟蛋吧。姥爷带我到后院,在大水缸朝南的地方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用潮乎乎的黄砂将坑填平,把草龟蛋一个一个放在砂土里,放得齐齐的,上面轻轻盖上一层黄砂,再淋上一些水。

姥爷说现在是六月,别动它,太阳一晒,到了八月,枣熟了,这些草龟蛋就孵成小草龟了。从这以后,我每天到后院,除了看刺猬,还照看比地面高的这堆黄砂,不知道里面的草龟蛋孵成小草龟了吗。有一回下雨,把这堆黄砂冲平了,我又找来一些黄砂盖上。

八月,枣熟了。一天下午,我坐在这堆黄砂前,看见有一个地方的黄砂在动,动着动着,一只小草龟爬出来了。我赶紧叫姥爷来,姥爷拿一个盆,把爬出来的小草龟,一只一只放到盆里。姥爷说,把小草龟放到河里吧,还说它们喜欢水,在河里才能长大。

我听姥爷的话,端着一盆小草龟,把他们放到河边地上。小草龟一只一只爬到河水里了。

三、

我说过,姥姥家的后院,除了两棵老枣树,还有两棵海棠树。

海棠树很高,比姥姥家的房顶还高。每年春天,脱了棉袄的时候,海棠树的小叶片就冒出来了。叶片前头尖,靠叶柄的一头圆,周边有细细的小锯齿,不扎人。再过些日子,海棠树就开花了。花咕嘟和花都是粉红色的,花咕嘟的颜色深,花的颜色浅。满满的一树,好看极了。

我舅舅说,这海棠树叫西府海棠,大户人家都种这种西府海棠树。我不想知道什么大户不大户的,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海棠树结果子。我喜欢吃海棠果。

仲秋节快到的时候,海棠果就挂满树了。海棠果像一个个黄色小球,大小比草龟蛋小那么一点点,又甜又香,还有一点点酸。

海棠果熟了,我用竹竿打树上的海棠果。那年我几岁,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还穿开裆裤,还没上幼稚园。用竹竿打树上的海棠果,一点也不难。一边打,一边往后退。竹竿打在树上,海棠果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我退着退着,一下子坐在一盆仙人球上,仙人球上的黑刺,扎了我一屁股。

我趴在姥姥的炕上,我妈和我三姨,用针一根一根地把刺挑出来。妈妈说,别动,一动,让针扎一下,比这还疼。我说,给我海棠果吃,我就不动。我趴着吃海棠果,吃了一下午,我妈和我三姨,用针给我挑了一下午。

往后,再用竹竿打海棠果子这事儿,姥姥就交给了我舅舅做。姥姥说,别把海棠果全打下来,留在树上些,留给鸟吃。转眼冬天到了,下雪了,海棠树上落满白白的雪,顶着雪花的海棠果,上边白,下边黄,好看极了。天放晴,小鸟在树上蹦着跳着,也好看极了。

四、

我还说过,姥姥家的后院,有一地杂草。‘

杂草里有好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虫,有几种能叫上名字的,都是我舅舅教我的,有叫蛐蛐儿的,有叫油葫芦的,还有叫什么的,我忘了。白天,蛐蛐儿很难见到,它们都躲在砖头下、瓦片下、石头缝里、杂草根边儿。舅舅说,到了晚上,它们才出来找东西吃。舅舅还说,蛐蛐儿喜欢自个儿待着,不跟别的蛐蛐儿在一块玩儿。要是两只公蛐蛐儿到了一块儿,还打架。

晚上,舅舅提着一只很小的纸灯笼,领着我,到后院捉蛐蛐儿。晚上,后院不像白天那么静,好多好多虫子都在叫。我和舅舅的脚步声惊动了它们,后院一下就静下了。我和舅舅蹲在院墙边不出声,一会儿,小虫子又叫起来了。舅舅说,蛐蛐儿不用嘴叫,虫子都不用嘴叫,蛐蛐儿有两个翅膀,翅膀一张一合,翅膀磨翅膀,就出声响了。后来我见到,蛐蛐儿翅膀不动,就没声响,蛐蛐儿翅膀动起来,才有声响,我就觉得除了姥姥,我舅舅也什么都懂,也特别了不起。

那天晚上,舅舅捉了三只蛐蛐儿。舅舅说,别看这三只都像蛐蛐儿,都是公的,可不全是蛐蛐儿,这两只是蛐蛐儿,这一只是油葫芦。我说三只都一样。舅舅说,仔细看看,这一只,是油葫芦,跟刚从油瓶里捞出来的一样,黑头黑脑,全身油乎乎的,跟蛐蛐儿不一样。两只公蛐蛐儿在一块儿,就打架,油葫芦只会叫,不爱打架。我看了看,是不一样。舅舅留下两只蛐蛐儿,养在两个蛐蛐儿罐里,把一只油葫芦,装在卷着的小纸筒里,给了我。我觉得舅舅真好,我不喜欢看蛐蛐儿打架,喜欢听油葫芦叫,我喜欢什么,舅舅就给我什么。

舅舅有好几个蛐蛐儿罐,一个也不给我,我就找姥爷要。姥爷从一个黑木头橱子里,找出一个挺旧的蛐蛐儿罐,擦去上面的浮土,给了我。我觉这个罐儿没有舅舅的罐子新。姥爷说,给你的这蛐蛐儿罐,是大清同治年间的物件,别磕着碰着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大清同治,只知道我的油葫芦没有这罐,就没有家了。我小心护着这个罐。

五、

转眼冬天到了。冬天不能在枣树下睡觉,大多时候,我在姥姥的炕上睡。姥姥的炕,在四合院的正房东屋,炕北边儿有个灶口,烧煤,靠南是一扇糊着纸的大窗户,窗户纸糊在窗棂子外边。姥爷说窗户纸糊得平整,才是正经居家过日子的样子。我也觉得糊平整了好看。

糊着平整窗户纸的窗户不只是好看,太阳光透过窗户纸,铺在炕上,屋里亮堂。我躺在铺着太阳光的炕上,上下都暖和。

我喜欢这暖和,姥姥家的猫也喜欢这暖和。在炕上,我偎着姥姥,猫就偎着我,一块儿睡觉。姥姥家的猫跟我一样,也有名字,我叫小二,猫叫海子。海子能听懂我的话,海子想上炕,先在炕下轻轻叫一声。我说海子上来吧,海子才跳上来。

姥姥教我怎么给海子做饭,我很快就学会了。三姨去买羊肝,用的是铜钱,中间没有方孔的那种。一个铜钱,叫一个大子儿。用一个大子儿买来羊肝,放在姥姥熬药用的小炉子上的锅里,不加盐,只加水,一会儿就煮好了。等煮好的羊肝凉凉了,就该我给海子做饭了。羊肝放在捣蒜的蒜臼子里,捣成泥儿,再把这泥儿,拌在掰碎的窝头里,窝头要掰得很碎很碎,要拌得很匀很匀,饭才算做好了。有时候,也拌大米饭,拌馒头。姥姥家吃大米饭的时候少,吃馒头的时候也少,给海子吃米饭拌羊肝,馒头拌羊肝的时候就少。我做的这些饭,海子都喜欢吃,我有时候嫌窝头牙碜,海子不嫌。海子吃完饭,会自己洗脸。用舌头把一只前爪背的毛舔湿,再用弯起来的前爪背擦脸,一遍一遍地擦,脸就干净了,连眵马虎也没有了。海子干净,我喜欢海子,我干净不干净的,海子都不嫌弃我。我走哪,海子跟我上哪。

过了大年,再过些日子,天儿就暖和了,又能到后院玩了。我到后院,海子也跟着我去。我坐在枣树下,海子站在我身边儿,轻轻叫一声,我说海子坐下吧,海子就在我身边坐下了。

有一回,我坐在枣树下,海子偎着我,都睡着了。睡着睡着,突然听到海子拉着长声呵呵地吼,吼的声音很吓人,把我给吓醒了。我睁开眼,看见一条不大的蛇,头圆圆的,身上一圈圈黄一圈圈黑的,正张着大嘴,嘴张得比脑袋还大,对着海子。海子瞪着眼,龇出一嘴的牙,对着蛇,呵呵地吼。蛇和海子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不往前扑,谁也不往后退。我用手轻轻的摸海子的后脑勺,一遍一遍地摸,跟海子说,这是蛇,是咱们的朋友,别吓唬它。海子听懂了我的话,闭上了嘴,不再吼,回到了我身边。蛇也慢慢回过身,扭着身子爬回杂草里了。

晚上,我跟姥姥说起这事儿。姥姥说,海子知道护着你了,这是海子护着你呢。姥姥还说,阿弥陀佛。我没听懂姥姥说的后半句话。

(完稿于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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