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钝响,犹如一颗石子击在镜子上,完整的影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每片残缺都在碰撞挣扎。几声惊呼伴随而来,似乎在提醒空间的多维层次。宁音知道不是眼前的显微镜在破裂,而是实验室一个体力透支的女孩跌倒在地。宁音抚箫吟奏,箫声如水,直到她在水中复苏。
拎起早已收拾好的越野背包,宁音不能再等了。
“真的不行吗?”少年不甘心。
“对不起。”宁音不忍,但很决绝,任凭简期失落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背上,好像要刻出一个印记。少年站在白桦树下,阳光筛过树叶映在他纯白的衬衫上,也掩映在他清白的脸上。他个子不高,却挺拔如树。他五官无奇,却让人一面而不能忘怀。宁音不敢回头,那个画面太美好,怕自己忍不住想留在画中。
使命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基因,比样貌的传承更加执拗。宁音从小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同。她不知父母是谁,相依为命的爷爷走时留给她一管洞箫说,有一天她会遇到一个带剑的少年,找回洞箫的魂,她就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星球的人遭受到一种诅咒,做什么事都停不下来,焦虑、奔忙直到累倒。其实这不是诅咒,而是千余年前先驱者们在开拓星球定居时,把这种基因移植在后代基因里,以杜绝懒惰,发挥人类最大潜能。而今这基因成了一个诅咒,找回魂魄的箫音才可以破解。
微弱的晨曦洒落林中,宁音从睡袋里爬起,抚箫吹奏爷爷教她的《梅花三弄》。箫曲的旋律很简单,主旋律重复三遍,每一次重复的音速和音区不同。慢时,时间已经静止,林里的鸟儿都不再鸣唱,树叶都不随风摇动;快时,阳光飞快切割枝叶,空气如旋风一般旋转。低时,树林变得神秘暗淡,晨光如萤火跳跃;高时,林中的缝隙都被光柱填满,连一根针都插不进。
爷爷说,练好梅曲,找到箫魂,就可以破解星球上的诅咒。她早已熟练吹奏这支曲子,但箫音兀自在空中萦绕飞舞,却还是没出现三朵梅花,还有与梅共舞的雪。
没有注入剑气、缺少魂魄的箫音,就是一首辞藻华美、不知所云的诗歌,只能给人以浅薄的感官愉悦,不能破解诅咒。
如何找到箫魂?去何处寻找箫魂?
爷爷说,万物皆有时,该来的自然会来。等待是一生的功课。
一路上她的箫音救起无数因过度疲劳而昏倒的人,暂时缓解人们的疲惫。宁音很想念自己最好的儿时伙伴,那是一个天才女孩,在学校各科成绩都是头名。可是她没能逃脱这个诅咒,在一天累倒就再没醒来。
宁音的心很累。简期阳光无邪的笑容在宁音眼前闪现,她多么希望这不是幻觉。他的笑容总会把她从烦躁中解救出来,渐渐安宁。她想回去找他,她要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不是那个带剑的少年。
她只能修行等待,人生最艰难的功课。
今天她为一个男孩吹奏救治。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却执拗地在每天完成功课后要弹奏八小时钢琴,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时间睡觉。宁音感觉箫音秘功的庇佑开始减弱,那个诅咒悄悄逼近她,如一条草丛中暗暗蜿蜒爬行的响尾蛇在一寸一寸接近猎物。她开始一天天焦虑,一天天强迫自己休息却还是停不下来。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森林,城市的高楼和高速立交桥担当起满足人们体验森林的愿望。她从高楼间穿行,恍如祖先在树藤之间跳跃而行,可惜她听不到绿色生命生长的声音,却感受到钢筋混凝土的沉重碾压。
她要寻找那个带剑的少年,要找回箫魂。
宁音来到河边,好在河流还存在,她心里自言自语。大风突起,翻起的巨浪让河面宽得望不到对岸。踏上独木舟,她心生一种终结欲望,就是这里吧,再也撑不住了,不如就与浪花共舞吧。眼前似乎有万点星辰散落满船满河……宁音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简期的怀里,原来他一直远远看顾着她。他眼中的澄净与关切一下子消融了她多日的焦躁和疲惫。与其这样在无望的寻找中崩溃,不如暂时把使命封印,放飞自己内心的自由,就在这河水中随波逐流……
一对小儿女在芦苇丛中醒来,那颗被叫做太阳的恒星在对岸与河水嬉戏亲昵,胭脂沾染着云彩和河水,风轻柔地吹拂,似乎要把这色彩调得更和谐完美。宁音拿起箫吹奏起来,不是练习箫音功法,是奏出心中的愉悦,自出生以来,她从没有过的轻松愉快。箫音在河上荡漾,婉转悠扬,忽然有梅花从箫孔中飞舞而出,一朵,两朵,三朵,像粉色鹭鸟用翅膀抚弄着水波的琴弦,为箫声伴奏,千千万万枚洁白晶莹的雪花开始飞舞,从芦苇里,河面上,天空中,跳着优雅轻巧的舞步向四面八方飞去。
宁音明白了爷爷的话:该来的,自然会来。“原来你是带剑的少年!”简期茫然,继而心无城府地笑了,灿烂得像阳光。他没带剑,因为他自己就是一把剑。
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走来,正是被自己救治的曾一天弹琴八小时的男孩。年轻的夫妇相偎在白沙滩上,面朝欢快流淌的河水,小男孩拿着小铲子开始堆沙堡。宁音第一次看到这么宁静祥和的画面。
箫魂找到了,整个星球的魂魄也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