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沙赫》与《处男三部曲》

我已很多年不读中文小说,嗯,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似乎是我正在读英文小说?其实也没有,我压根儿没在读书,不不不,作为一个患有阅读瘾者,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读?我读了智能手机上大片的营销公号文——啊!腆着脸说大实话的感觉爽得要飞。

哦哦哦,其实这只是一个我遇见陈九小说《母猪沙赫》的背景介绍,实事求是,丝毫不意味着彼时我因阅读习惯的改变导致对于文字的鉴赏力抛物线下跌。于是我一边读一边张大嘴乐,内心充满“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惶恐,因为我最初一瞥就发现了“短篇小说”的限定词,艾玛,短篇?那不是七分钟就看完了吗?

果然看完了,啊!生命中有质量的沉甸甸的七分钟!恍惚间,我的ipad变成了一片金叶子,上面记载了一个特别美丽可爱的故事,我恨不得对着太阳翻转这片金叶子,看清楚它所有的脉络和秘密。

像过山车一样,我和小说中的同名主人公“陈九”重温了难忘的一段青春记忆,在地母化身的乡村寡妇莹婶儿指引下,母猪沙赫的温柔作伴里,“我”一边在构筑精神自我的思想旅程里与屠格涅夫的“罗亭”发生强烈的共振,一边茫然不知所措地凝视车尔尼雪夫斯基气势汹汹的《怎么办》,完成了美好而流光溢彩的一段青春启蒙。

叙述者是一个功成名就,具有很高文化素养的中年人“陈九”,我们不能把其完全等同于作家本人。小说里,他在中年的彼岸回望青春,那么温柔那么有爱,是一种物皆有情人皆有灵的心境。他用“太太”称呼自己的妻子,似乎可以推断后来他们夫妻并不是生活在中国大陆,而故事主干发生的细节,可以大致判断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军队的背景相当于一层防弹衣,挡住了那个时代所有的惊涛骇浪,诡谲风云。

故事一开头就是那样的,哦,怎么说呢,像唱戏一样,一起调就有个小高潮,娃娃兵心血来潮,开着坦克去赶集,被罚去养猪。不同于此后正文的高潮,这个小高潮带来了一个满堂彩的后果,观众难免暗暗吃惊,起笔就如此玄妙出彩,后文该怎样才接得住哇?

陈九的文字里有着京津方言的一种字正腔圆,又隐隐侉里侉气的劲儿,端的是膛音铮亮,可又有一股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弦外之音,表面上说得越一本正经,就越是充满了另一个维度的揶揄、嘲谑和反讽,这就形成了一种充满张力的结构和动态的平衡。

在一个反智和父性威权的环境里,元气满满的阳光少年经历了贬谪而落难,母猪作伴度青春,肉欲化身的寡妇相助,父性权威象征的连长,无孔不入的监视与窥探,还有他及时雨般阻挠少年对寡妇之春情爆发,出手拯救了“我”的政治生命和光辉前途。

我其实很少看到有中国男性作家能有这样一种明晃晃、亮堂堂的笔触描写性或者性意识,我记得少年时读《围城》,里面一句话,大意是几乎所有十来岁的少年,都一脑袋阴沟里的脏念头——对想象中的男女关系。说真的,我当时年纪小,还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其实现在也并不是特别明白,“食色性也”,人对食物的欲望还有什么肮脏或者高尚的区分吗?至于郁达夫或者张贤亮之类的作家,我感觉就是一种特别腻歪,黏糊糊的色欲笔调,女性是种享受起来很舒服的客体,被观察,被窥视,被倾泻欲望的对象。

说说女作家吧?张爱玲笔下的女人是,我知道性让男人很high,所以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就算自己在这个过程爽了也绝对缄口不言,否则就是自降身价。而萧红大概是觉得和男人睡过之后自己的心就不那么孤单了,结果每次都落空,下回还继续这么干,真是有够呆哦!到了绵绵、卫慧的时代,似乎女人头上顶着个姨妈巾招摇过市就会得到许多利好,我对此极度怀疑和抗议。再往后便是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够劲,够趣,够有主体意识之崛起。不过,那是诗,我的真爱永远是小说,它的血肉和温度才能承载我的满腔激情,不像诗的抽象高冷范儿逼得读者和它一样性冷淡。

阳光少年陈九的性启蒙教师是母猪沙赫与寡妇莹婶儿。在那个“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的年代,陈九因为读了很多书,他不但崇尚人道主义,身体力行,也推而广之到了“猪道主义”,因着这纯良的秉性,因缘际会,他“结识”了母猪沙赫,又因为沙赫而认识了漂亮丰满的寡妇莹婶儿。

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陈九不属于沙赫与莹婶儿的世界,他只是暂时贬谪到此,而那个看上去似乎处处掣肘陈九天性的父性威权社会也有温情的一面,当少年卖力地完成他的自虐式救赎,上司连长出手为他斩断了和那个下层世界的一切联系,一脚把他踢到一个光明而广阔的大好前途里,并且杜绝了一切类似春潮的后患——小说在结尾告诉大家,沙赫被宰杀了,这是个一刀切的高效行政方式。

我追着看了作者陈九的很多小说,渐渐能够清晰地勾勒出他的创作背景——海外的学习生活经历让陈九能够带着距离看待中国的一切,当然,时间本身也是一种审美的距离,在同龄人中相对平顺优渥的成长环境,也许让陈九的笔触里包含了许多的柔情与爱?其实这个我并不分明,毕竟大小姐那么多,又有几个和《锁麟囊》中的薛湘灵一样,从春秋亭外风雨暴听见了弱势者的痛哭嚎啕,还有“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的慷慨解囊。这个世界的法则大抵是“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陈九的心智成熟期其实处在一个“反智”的大环境,但是,在那个时空里,他却逆流读了很多书,大概当时要冒着坐牢的风险吧?所有这些作者背景交代算得上符合“知人论世”的规律。在这种认知基础上再看陈九的作品,就会有更丰富的体验了。

《母猪沙赫》的风格完全不同于一度流行的伤痕文学,也许它们发生的时代背景类似,它算是个体在去政治化前提下的产物,青春的荷尔蒙与狂热的求知欲才是个体主人公的主旋律。那种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的劲儿背后也许还有主人公在等级分明、壁垒森严的社会里,因为特殊门第带来的底气,但是,难道读者们能够控制自己不爱上这样一个阳光灿烂,才华横溢,又利索又带劲的少年郎吗?

很多年以前,我读过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姚尼奇》,还有美籍华裔作家哈金的短篇小说《空中之恋》,前者写俄国小城,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的单恋史,后者则是一位年轻的战士迷恋上素未谋面的女话务员,陷入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当年我非常喜欢那两篇小说,分别写过评论。今天,给《母猪沙赫》写评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它们,似乎有着某种微妙复杂的联系,干脆,我把这三篇小说统称为“处男三部曲”。

当我把这个名字告诉我的朋友梅姐,她笑出了眼泪,她告诉我,“处男”这个说法也许这在北美不算什么,但对于中国的男权社会是个很大的挑战,很有冲击力。而我因为她的爆笑而乐不可支,其实我并不是特别理解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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