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靠湖的公寓时,那艘红色小帆船停泊在落地窗前的湖湾里,还拖着一个灰色小汽艇。那是疫情进入第二年的春天,政府第三次颁发闭关令,街上的娱乐设施和餐馆都关闭着,人们在家里办公或者失业。我每天看着变幻的湖景,无论是临窗工作,还是在厨房做菜,有这样一个红色的小帆船点缀着湖景,感觉生活变得十分美好。
五月花季,我在阳台上种满了花,每天清晨在守望日出的时候,顺手为花洒一些水。这时我总会习惯性地看一下红帆船上的动静。一只大狗蜷缩在船头甲板上,而它的主人,总是背对大楼,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盘膝而坐,他用手抚摸着狗的背,像一对情侣般互相依偎。
夏天到来的时候,湖湾里停泊了许多大帆船,船上的年轻小伙子光着膀子,少女们穿着各式三点式泳装,把音乐开得好响。小红船收起帆,挪到了靠岸的桥洞边,我也关闭了阳台的门,或许我们都害怕噪音的刺激。
有一天我在楼下小超市买水果,一条狗从我脚边走过踩到了我。“对不起”,身后狗的主人急忙向我打招呼。“没关系”,我回望狗的主人,他满脸胡茬,一对深邃的眼睛在浓眉下迅速躲开了我的视线。排队付款的时候我们又遇见了,他用手势让我先行,随后用手里装满食物的蓝色塑料桶顶住他身后的狗,不让它再接近我。狗使劲地嗅着主人手里的桶,有点着急的模样,我猜他一定是饿了。
回到家里我正切着水果,听到楼下警察的汽笛船发出很大的噪音。我跑到阳台上举起望远镜向湖湾里看,一只狗正拼命地在水边扯着灰色小船上的绳子往岸上拉,原来是返回帆船的小船被飘走了。当主人和狗在警察帮助下登上帆船的时候,我认出了他手里的那个蓝色塑料桶。从此,我每天再望着红帆船的时候,脑海里会蹦出那张满是胡茬的脸。
湖湾有一块延伸到湖里的小半岛,这是政府利用浅滩堆填出来供居民散步的地方。炎热的夏季里,人们喜欢牵着狗出来散步,或带着孩子在浅滩边玩水。有一次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绕到半岛的顶头拍摄城市夜景,看到一个男子在湖里洗浴。当我刚要转开视线的时候,他从湖里迎面走上岸,钻进芦苇丛里。他满脸的大胡子又让我认出了他,红帆船的主人。
回家的路上,一位华人女子推着婴孩跟我打招呼,我们并排走了一段。她比我早一年搬入湖边社区,我从她那里得知,这位红帆船的主人是一位流浪者,附近帆船俱乐部的会员为了帮助他实现远航的梦想,为他设立了一个基金。
怀着好奇心,当晚我上网查到了这个捐款基金。红帆船的主人塔特微笑的照片显示在我眼前,他带着光芒的眼神与平素忧郁的神态相差甚远。网上有一段他的视频,介绍了他在森林里住在废弃的车里度过的童年,以及如今多病并患有忧郁症的现状。而作为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之所以选择住在湖上的红色帆船上,是因为他童年里有一次航海的经历,这是他记忆中最欢乐的时段。
那年冬天,塔特在附近的帆船俱乐部留宿。等到春天他再次返回湖湾居住的时候,换了一艘比较大一些的白帆船。此时另一只灰色帆船和它的主人陪伴着塔特,虽然两个船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夏天的时候,两个男人经常在甲板上喝酒,也偶尔扬帆在湖上徜徉。白色和灰色的帆船不如那艘红色的点睛,渐渐地,这两艘船在湖湾密布的大游艇里,不再引起人们的注目。
塔特的船在去年秋季跟着大雁一起离开湖湾的时候,我在阳台上挥手与他告别。他看见我吗?或许没有。圣诞前夕,塔特的捐款基金停留在一万七千元,那些钱是否够他在帆船俱乐部再过一个冬天?基金网站上公众的议论难免有点分歧,有人想帮塔特修船,有人想帮他找住的地方,也有人提出,住在船上是塔特自己的选择,人们只能给他食物和狗粮上的帮助,不应该为他去哪里生活出主意。
整个冬季阳台上积着雪,我害怕打开正对湖的落地门,直到新年钟声敲响之际,湖上升腾起烟花,我冲上阳台,看见湖湾被烟花映红的冰面,突然莫名地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塔特的红帆船了。
今年的春季来得特别早,黄色的杨柳在湖边摇曳着,像女郎金色的飘发。蜘蛛在阳台上开始结网,大雁也已经回来了,但塔特的船却没有回来。听说前几天一只天鹅被动物咬死了,塔特和狗是否找到了更温暖的港口安了家?他实现了远航的计划了吗?
2023年4月26日
于Humber 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