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下乡插队在国营林场,每年冬天要去深林砍伐木材,分住在林区小山村的老乡家里。我们居住的山村,都坐落于辽宁东北部的长白山余脉。山村四面群峰逶迤,山岭叠嶂起伏,最高峰也有一千米以上。进入冬季,肆虐的北风席卷去树木的枝头残叶,裹挟着漫天飘飞的碎玉琼花,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原,演绎着冬季的主题。
冬天夜长昼短。升起不久的太阳,就要匆匆忙忙落山。乡村的炊烟也比平时升得晚了,吃饭一日二餐。男人们白天铡草、担水、拾粪、检修农具,下午喝酒。女人们做完家务就三三五五地坐到一家的炕头上嗑着瓜子,打着纸牌(那时候很少有打麻将的,东北纸牌的张数和玩法与麻将差不多,像扑克牌一样的细长纸牌)。女孩子玩的最多的就是在炕上抓(北方发音chuǎ )嘎啦哈。“嘎拉哈”是羊、猪、鹿等动物的髌骨。抓嘎啦哈有许多游戏规则,花样繁多,变化无穷,是女孩子百玩不厌的家常游戏。男孩子主要的活动当然是在室外,打雪仗、堆雪人、抽陀螺(北方叫冰尜)、滑冰车。一会就大汗淋漓,满脸通红,甩帽减衣,尽情撒欢,兴趣盎然,不叫不回。几位女生每天收工以后时常给老乡的孩子们讲故事,教一些简单的算数和语文,很受孩子们的喜欢和老乡们的欢迎。天慢慢黑下来,男人们对牲畜的吆喝声,女人们喊孩子们回家的叫唤声,孩子们玩耍的嬉笑声,从暮霭笼罩的山村中飘荡开来,传得很远很远。特别是进入腊月和正月,一直持续到二月初二,吃喝玩乐更成了生活的主题。饭桌上的菜香,酒杯里的甘醇,飘逸在小小山村的上空,秋稔冬祥,人们享受着收获之后的那一份冬闲,充满了岁月静好的满足与惬意。
我们知青自己起火做饭,几乎每位知青都轮流当过炊事员。那个时候物质比较匮乏,特别是北方的冬天,蔬菜就是白菜、土豆、萝卜,所以大家特别喜欢豆腐(大白豆腐、干豆腐),农村自己用卤水点的大豆腐,洁白细嫩,久炖不碎,就像猪肉一样,肥而不腻,满口留香。几乎每个村落都有一个小豆腐坊。豆腐坊里涌出的水蒸气,在门口形成了一层层的霜苔和一串串的冰凌,宛如水晶宫的入口,雕甍绣槛,粉妆玉砌;玻璃窗上结成的冰窗花,玲珑剔透,千姿百态。更是那飘出的阵阵豆味,萦绕鼻间,沁人心脾,久而弥香。如果你起早去豆腐坊,都会免费喝一碗浓浓的豆浆,然后再要上一些豆渣,晚上拌大酱和大葱,喝几两村里自酿的高粱酒,哼着当时流行的知青歌曲,小酒怡情,心满意足,简直陶醉得不行不行。
早上上工,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粗麻绳,肩上一个披肩,一双棉手闷子(不带四个手指的棉手套),脚上穿着棉乌拉(过去东北冬天穿的一种棉胶鞋,因为里面是用乌拉草保暖,所以叫棉乌拉)。冬天雪大路滑,大部分时间大家要排着队,甚至相互之间搀扶着走,看上去很像一队土匪或者是难民,长枪短炮,全副武装,又似衣衫褴褛,拖拖塔塔;下午下工,每个人要打一小捆柴火,背回来放到知青的柴禾垛上,作为烧饭用柴。一天劳动了几个小时,本来已经是疲惫不堪了,女生们便随手捡几根树枝,松松夸夸地背在肩上,还不时地掉在地上,就像打了败仗的散兵,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我们上下工的情景,经常引起当地的村民观看,形成了小山村冬天的一道风景线。
每天上山劳动,我们的任务是把油锯手锯下的木材从伐木的地方拽到拖拉机可以上去的地方。冬天砍伐的木材一般都是比较粗的树,被截成两米左右长的圆木,我们用很粗的麻绳套住一头,麻绳的另一头放在肩膀上用双手拽住,把木头拖下山。这是很强的体力劳动,而且有一定风险,对于女孩来讲确实有些残酷,当木头被一些树枝和杂草绊住或者夹到石头缝隙里,很难拽出。这时的女同学只有气急败坏地把木头扔掉地上,低头落泪,无可奈何。有时拽到一根小木头,比较轻松,就又像跳舞一样,唱着小曲,顺着山路和雪道飘然而至;有时也会脚底一滑,摔进旁边的雪窝里,扬起一片雪花,又有几位跑过去将其扶起。如果没有摔疼,晶莹的泪花还挂在睫毛上,就已经开始眉开眼笑,抱在一团,打斗嬉戏,飞起更多的雪烟,爆发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山野里,余音绕林,响遏行云,给枯燥繁重的劳动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当时由于劳动的辛苦,加之生活的单调,虽然每天漫步于飞雪杨花的天幕下,或者伫立在银装素裹的山林里,也无瑕留意和欣赏这些大自然童话般的世界。不过这段特殊的经历确实让我们终生难忘,现在回忆起来,也是感慨万千,大家都十分珍惜这段同餐共饮的经历和同甘共苦的感情,至今保重着密切的联系。半生知青缘,一世手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