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30多年的云儿姐姐回来了,这消息像惊雷一样在我们家炸开了!50多岁的哥哥和妈妈说,想去见上一面。妈妈气不打一处来:提起她我就恨,她这个害人精把我们家害得不浅啊,你爸爸因为她死都不瞑目啊!不要见她!妈妈哀求哥哥。
哥哥沉默了一会:妈妈,我一直不相信云儿是坏人,我们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我想当面问问她,看看能否解开我们两个家庭的恩怨之谜,如果老死不相往来,两家的恩怨可能要带到坟墓里去了。万一我们错怪她了呢?
望着早生华发的哥哥,我心里酸酸的,我知道哥哥的感情生活不如愿,身为一家省级杂志社的老总,千斤的担子压在肩。心里苦啊,他极度地孤独啊!
小时候哥哥就是我的偶像,更是云儿姐姐的偶像。老师们都喜欢哥哥和云儿姐姐,他们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是哥哥和云儿姐姐怎么成了“仇人”,形同陌路?我心里也是个谜。
提起云儿姐姐,逝去的生活像天空的白云一样漂浮而来。皎洁的月光下,那个穿着杏黄色棉袄,围着绿围脖的云儿姐姐披着一身雪花,轻盈地飘进我家,文文静静的她,轻声地对爸爸说:余老师,我写了一篇文章请您看看!爸爸爱才,尤其对学习好的同学偏爱。当时她读初二,和哥哥是同年级,只是不同班。哥哥是年级的名人,写诗、画画,黑板报上常有他写的诗。出黑板报的时候,下面有很多粉丝围观他画画,其中就有云儿姐姐的清澈目光。
云儿姐姐怎么来我家的?不是哥哥引来的,是爸爸引来的。有一年过年的时候,爸爸曾去云儿家拜年,因为云儿的父亲和我的爸爸都在一个学校的语文组教书。那天,云儿的父亲不在家,就云儿一个人在家,捧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在看。爸爸和云儿聊起来了,问她喜欢文科还是理科?云儿说自己喜欢文科,但是父亲不支持,让她学理科,她为此很烦恼。爸爸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既然喜欢文科就喜欢好了,违背个人的意愿那是很痛苦的。我家的孩子他喜欢写诗,我们家里就支持他,全家人一起写作。
也许爸爸无意中的几句话,说到云儿的心上了,仿佛久旱的土地浇了场甘霖。她兴奋异常,就问爸爸你家的孩子在哪个学校?爸爸说了哥哥的名字,云儿说我知道他,我们不在一个班级。
是爸爸的几句话让云儿坚定了学文科的信念,她觉得在理想的岔路口上一下子找到了知音,欣喜若狂。天真的小女生,顶风冒雨来我家借书,还书的时候都给包好书皮,顺便还带着一篇作文来,写得一手好字。她的勤奋和懂事,深得父母喜欢。正值文革时期学校不上课,我们家的学习氛围像磁铁一样吸引她,如饥似渴爱学习的她,也给我们家带来一股清新的风,尤其让哥哥莫名地兴奋。每次走的时候,哥哥都踩着厚厚的积雪送她一段路程。两个懵懵懂懂的花季少年,悄悄走近。
可是好景不长,突然乌云遮住了太阳,这样温暖的氛围戛然而止。有一天爸爸下班回来,怒气冲冲地问哥哥:你和云儿搞对象了吗?
哥哥一脸地无辜:我们都是小孩子,她爱学习,我爱学习,就是讨论一下学习的事。我们啥都没干啊!
爸爸怒吼起来:不要搭理她了!哥哥从来没有看见爸爸发过这么大的火。他的眼睛血红,额头的青筋突起。他说,不得了了,我们的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今天在语文组,云儿的父亲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我:你,地主出身的家庭和你儿子,竟然打我女儿的主意,休想!也不看看你儿子长得那个样?
爸爸气得发抖,抓住哥哥就打。妈妈一声叹息,我们这是图个啥?是云儿自己来的,我们看这孩子是个好苗子,现在学校不上课耽误了可惜,谁会想到她父亲如此糟蹋我们家!
妈妈和爸爸琢磨这事蹊跷,云儿父亲刘大个子的无名火不会无端产生啊,一定是云儿回家对她父亲说什么了,罪魁祸首就是云儿,她是个“间谍”,潜伏我们家,父女联手害我们来了啊!
爸爸声泪俱下对哥哥说:以后躲她远点,我们家成份不好,惹不起躲得起啊!
谁会想到天真的云儿还是来我家,但是迎接她的是死一般沉寂,爸爸黑着脸一言不发,像来了瘟神一样。云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云儿不明白我们家以前对她暖如春风,现在寒如冰窖的原因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善良的她不愿意两个家庭不睦,她还是硬着头皮来过我家几次,但都是灰溜溜地走了。
下乡的时候,她来向哥哥道别,送了几个精致的书签和一只钢笔。哥哥正在发高烧,让她快走,一会儿妈妈回来了看到就麻烦了,云儿像贼一样赶紧溜走了。
哥哥这一躲几十年就过去了,从青年到中年到暮年,时光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偶尔父母也会谈起云儿,但是哥哥总是一言不发。
听说云儿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从乡下返城的途中遭遇了一场车祸,与77年的高考失之交臂。第二年她考得不理想,去了本省的一家院校。哥哥心中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出息个样子,给云儿一家看看,77年夺得省里的文科高考状元,上了北大,一时间,爸妈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可哥哥没有特别的兴奋,临行的时候,他在当年和云儿一起走过的路上徘徊了许久,希望云儿能出现。此时,云儿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头的点滴像眼泪一样,滴进她的血管……
后来听说云儿大学毕业后,离开故乡去了边远地区支边,在那里成家,扎根在深山老林里。
不知道哥哥和云儿这次“约会”会怎么样?
他们在一个公园里见面了,云儿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连衣裙,坐在长条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哥哥的到来。她的背后是一个荷花池塘,秋天的荷花衰败了,在秋风中像个病秧子摇摇摆摆。
“雨,我这次因奔丧归来,我父亲走了。能够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余老师和吴老师他们都好吧?还有你妹妹虹虹好吗?你的联系地址是听我家里人说的。”
云儿还是当年的样子,文静淳朴,说话柔声细语。但是人看上去,很瘦、很弱,苍老憔悴了许多。三十多年过去了,她不是当年那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女生了。
哥哥伤感地低下了头:我爸爸走了四年了。他临终前嘱咐我有机会问问你,当年来我家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和你父亲联手害我们?
云儿惊恐地瞪大眼睛:这话从何说起,我一点都不明白,我没有和我父亲联手害你啊!
哥哥就把当年爸爸回家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云儿。云儿如遭遇雷击一般:“真是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苍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父亲怎么恶毒到这个地步?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外边干坏事,我一个小女生咋能管得了他啊?
“雨,你看我像坏人吗?当年我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内心是一片芳草地,是不允许任何人践踏的。我内心的秘密怎么会和我父亲说啊?更不会和他联手,我是满怀敬意走近你们这个家庭的,你们像一束光一样,引领我向前,你是我心中的偶像,仰望你,心中有一种朦胧美的感觉。我感谢这段时光,让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感谢你们家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害你们啊?”
她哭了,哥哥也哭了。
哥哥说:你为什么后来再也不和我联系了?我手里有一本杂志《清流》里面有你的文章,我一直珍藏着。
云儿说我哪敢和你联系啊,你们家冰冷的目光已经寒透了我的心,就像劈头盖脑打来的一通耳光,一下子把我打蒙了。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我问过父亲,和你爸爸余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了吗?我父亲说没有,他们俩人也不讲话了。我真的没有能力处理这个问题,既然你们不愿意和我交往,我就尊重你们的意愿吧!曾经有几次走到你们家,想和你们谈谈,看到灯光中的伏案读书的你,举起敲门的手,又放下了!
我们的友谊折断了翅膀,我飞翔的心也折断了翅膀。1977年高考我父亲希望我放“卫星”,去考场的途中我精神恍惚,遭遇车祸,造成了脑震荡,折断了肋骨,在家休养了一年。1978年高考,我无精打采,好歹挤进了大学校门。
我大学毕业后,之所以离开故乡到林区,是想让自己静一静。忘掉痛苦,这痛苦折磨了我几十年,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你们一家人非常好,但是我们为什么不好了?以前联系你,怕你们家有想法,认为我高攀,所以我也躲着你们一家人,现在我敢联系你,因为乾坤已定,我已成家立业了。我不希望两家成仇人,如果走在路上,我们碰到了一定打个招呼,我的要求不高吧?
“天哪,云儿,你这是说哪去了,我们家不敢高攀你,我是地主家的儿子,你父亲的休想打我女儿的主意的话,让我们家胆战心惊!”
真是冤假错案,错怪你了!可是平反后,我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哥哥伤心地握住了云儿的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春如旧,人空瘦。人成各,今非昨。”
雨随口吟诵陆游唐婉的《钗头凤》。
“我父亲造孽啊,他的一顿大棒,把满园春色砸成残垣断壁。究竟是阶级斗争年月的悲剧,还是人性之恶?如果他能为在逆境中的孩子播撒人性的光芒,今天一定是柔美的红柳与伟岸的青松并肩!不知道在天国的他会忏悔吗?” 云儿泪眼婆娑。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