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没有玩具,因为他家是乡里的。文文也没有朋友,因为他住在城里。

其实这里不是城里。这里没有街道,没有商店,没有雪糕。这里是城市边缘,周围都是黄土。这里是开发区。这里只有石子、石灰、红砖、泥巴和草。草也不多了,因为这里是工地。这里到处都是泥巴。文文,还有他爸爸、妈妈,还有很多叔叔,大家都住在被泥巴包围的工棚里。

文文听妈妈说,爸爸和那些叔叔要在这里盖一座很大的大楼。不过现在这里没有什么大楼,这里只有一个很大的坑,坑底下尽是泥巴水。大人们不准文文到坑底去玩,文文就蹲在坑边上,看着爸爸他们在下面的泥浆里挖土。他们每天在坑里慢慢爬上爬下,像蚂蚁一样。有些人打着赤膊,他们的背像腊肉一样黑,他们的脸比腊肉还要黑。

妈妈在工棚最端头的厨房里煮饭,文文在门口玩石子。妈妈一边煮饭一边跟文文讲话。等饭煮好了,爸爸他们就从坑底下爬上来吃饭,然后再下到坑里去,天黑了很久再上来吃晚饭。天黑以后坑里有很强的电灯照着,把坑里的人照得像是一些会动的泥巴人。

他们吃晚饭的时候用红塑料杯子喝白酒,喝完了就说酒是假的。

文文知道酒可不是假的。有一次一个叔叔叫文文喝一口,文文就喝了一点点。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毒药,又苦又辣又烧。一道火线从喉咙里一路烧下去,一直烧到胸口。文文眼泪一下就冲出来了,连连咳嗽。叔叔们哈哈大笑,爸爸也哈哈大笑。爸爸拍着文文的头,对叔叔们说,我这个小崽子以后会有出息的。爸爸显得很骄傲,所以文文也很骄傲,虽然他实在忍不住要流眼泪。只有妈妈说他们是发神经。

但是文文没有玩具。他想要一把枪,一架汽车。电视里面的孩子都有枪,有汽车。他们每天有雪糕吃。他们住的地方没有泥巴。他们很多孩子在一起玩。他们上幼儿园。文文不上幼儿园。没有人跟文文玩。文文也不敢跟爸爸妈妈要玩具。妈妈讲过,我们家没有钱。我们要把钱留着,回老家去,自己盖一栋屋子。以后我们就有新屋住了。楼房。跟城里人的房子一样好。比他们的更好。

老家,大人们经常讲起这个话,文文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大人们一喝酒就讲老家,后来文文也知道了,老家是一个地方,那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比这里好,饭菜好吃,水好喝,床好睡。有一次文文也说老家好,大人们都笑起来。文文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文文当然知道老家什么都好,就是太远了。文文去不了那么远。文文能够去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到公路边上,看很高很大的黄色重型卡车装着满车的土,有时候也不是土,昂昂昂地吼叫着开过去。很吓人。连地都在震动。

这一天,工棚里来了一个漂亮阿姨,妈妈说她是干部。干部阿姨穿着漂亮干净的衣服,她的鞋子上一点泥巴都没有,她是踩着红砖一跳一跳跳过来的。队长和几个人围着她起劲跟她讲话,好像在求她什么事,她就是不答应。干部阿姨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不像妈妈那样时刻有说有笑。

后来干部阿姨看见文文,才高兴起来,笑着问: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文文不说话,揪着妈妈的衣服,往妈妈身后躲。妈妈说叫文文。

——文文,嗯,好名字。阿姨说。几岁了?

妈妈说五岁。其实文文只有四岁半。

——喜欢画画吗?来,阿姨给你一张纸,画画去。

干部阿姨从大夹子里拿出一张雪白的纸,比她的手还白。文文看了看妈妈。妈妈叫他谢谢阿姨,文文就谢谢阿姨,伸出两只手把纸接过来。阿姨说文文真懂事。

那是一张很白的纸,崭新的,一点皱纹都没有,晃一晃就能发出响声。文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雪白的这么崭新的东西。

文文没有画画。他把纸晃一晃,听纸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又把纸卷成一个筒筒,当作望远镜,看房子,树,不远处的山。望远镜里的世界更清楚,颜色更鲜艳,更美。

他小心着怕把纸弄脏了。有一点灰,他就鼓起腮帮子把纸上的灰吹掉。玩了一阵,他把这张纸藏到床上的席子下面。过一阵子,他又掀开席子把纸拿出来。他把纸举起来对着太阳,看太阳光把纸照得通明透亮。

白纸的光把文文的脸映得很白。

这天下午,文文沉浸在喜悦之中。他拿着这张纸不知道干什么好。这张纸成了文文世界中最圣洁的东西,他甚至知道要先洗了手,擦干了,才去拿这张纸。他做任何别的事情之前是从来不需要洗手的。

晚上睡觉前,文文又把纸拿出来看了看。他把纸盖在脸上,纸上有一股淡淡的饼干的香味。他记得有一次吃过这样的饼干。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好像是一个幼儿园,那里有一个漂亮的阿姨。那是一个新世界,一个干净崭新的地方,那里没有泥巴,没有土,跟电视广告里面的世界一样洁净和美好。那里有一些明亮的东西,像白纸一样闪闪发光。

但是到第二天早上文文睡醒来,他发现纸不见了。他冲到厨房里,问正在洗菜的妈妈:

——妈妈,纸呢?

——什么纸?

——昨天那张纸呀!干部阿姨给的那张呀!我放在席子底下的。

——哦,妈妈说,你自己去找吧,妈妈有事。听话,啊,好文文。

文文回到睡觉的地方找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他又到厨房里,死活拖着妈妈去找那张纸。妈妈在衣服上揩干了湿手,跟着文文来到睡觉的地方。

——在这里。妈妈说。

文文一看,床底下躺着一团白东西。文文趴在地上,把这团东西扒出来。他展开一看,是昨天那张纸,但又不是那张了。这张纸已经潮湿,满是污迹,上面写了一些数字,画得乱七八糟,肯定是爸爸他们昨晚打牌画上去的。而且这张纸已经不再是那张平展、挺刮、白得闪光的纸。这张A4纸被揉皱了,纸上布满了永远也拂不平的皱纹,如同一个被揉皱的初衷,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平展的状态。

一只粗暴的大手一下子就把那张白纸揉皱了,而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一定是哈哈大笑着把它揉皱的。

文文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水。他记得那是多么美的一张纸。

妈妈低声但狠狠地骂他没出息。

他妈妈是对的。从现在起,到他长大成人为止,这个孩子的心还要经受很多次这样的被揉皱的痛苦。他的柔嫩的心要在这个世界粗砺的磨刀石上磨出血,结出硬壳,然后再一次又一次磨破,直到最后再也不依恋什么,不看重什么,不相信什么,不惧怕什么,他要鄙视一切柔弱、纯真、空幻的东西,他的头脑里只有现实世界铁的逻辑,他的心硬得像岩石,到那时候他才会变成一个男人。到那时候他也会哈哈大笑着去揉皱一张白纸。而且,到那时候,他就会忘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下午,他是怀着多么纯洁的感情依恋着那张闪闪发光的白纸。

这只是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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